首发于【Mtime时光网】
文/李镇
佩德罗·阿莫多瓦,西班牙国宝级导演。
从影40多年来,阿莫多瓦集导演、编剧、制片于一身,创作出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对她说》《不良教育》《吾栖之肤》等经典作品,多次在奥斯卡和欧洲三大电影节上斩获奖项,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世界级大导。
但由于他的作品多为西班牙语,且带有强烈个人风格,常常不被人熟知和接受。
看阿莫多瓦的电影,常面临“三观崩坏”的风险。
他的作品中,充斥着大量狗血,甚至奇葩的情节,记录着角色们一地鸡毛的生活,时刻挑战观众的心理底线。
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父亲洛拉变装成妓女,并将艾滋病传染给修女;
《吾栖之肤》里,外科医生罗伯特给强奸犯做变性手术,为女儿复仇等,都让人大跌眼镜。
这次,在阿莫多瓦的新作《平行母亲》中,他又带给我们怎样离奇的故事?
Janis(佩内洛普·克鲁兹 饰)和Ana是两位单身母亲。
她们在同一家医院生产后,意外抱错了对方的孩子。
Janis在周围人提醒下,率先发现了这一真相。但她没有报警,也没有找医院讨说法,而是隐瞒下此事。
不久,Ana的孩子Anita(即Janis的亲骨肉)猝死。
悲痛的Ana只得离家出走,在一家咖啡店当服务员讨生计,并与Janis再次相遇。
Janis同情Ana,请她做保姆,帮忙照顾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Cecilia。
后来,Janis怀疑Ana是Cecilia的生母,蒙骗Ana做了亲子鉴定。
结果很快出来,坐实了她的猜想:Ana才是Cecilia的亲生母亲。
Janis害怕失去Cecilia,迟迟不肯告诉Ana真相。
与此同时,Ana在与Janis的相处中,对Janis产生感情。她和Janis不仅同床共枕,还像恋人般一起抚养Cecilia,度过了一段浓情蜜意的美好时光。
但Janis再也无法经受良心拷问,一番心理斗争后,她告诉了Ana真相。
Ana十分气恼,当即带走了Cecilia,Janis黯然神伤……
这样一出“抱错孩子”的人间闹剧,夹杂着两个母亲在中段突然发生的同性情谊,被阿莫多瓦处理得相当平滑动人,丝毫不会有狗血淋头的感觉。
结尾所有人还能以匪夷的大团圆收场,或许这也是他电影的一大魅力。
阿莫多瓦被誉为“女性电影导演”。
他电影中那些奇葩角色和匪夷所思的情节背后,都渗透着他从各角度、各维度上对女性的真切关怀。
多年来,他都致力于打破女性呈现的传统方式,颠覆女性刻板形象,展示女性真实内心世界,以及她们对自我欲望、情感和命运的选择。
片名中的“平行母亲”,指Janis和Ana。
她们善良、自主、坚韧,却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完美女性、完美母亲。
Janis在明知道Arturo是有妇之夫的前提下,仍然与他交往,并怀上他的孩子。
她不要求Arturo对这个孩子负责,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当单身母亲的打算。
Janis的形象,体现出阿莫多瓦先进的女性观:
尊重女性的情感需求和欲望本能,并将二者作为女性自主选择的前提。
在Janis看来,孩子是她和Arturo的爱情结晶,无关伦理道德,并且她也想在40岁之前,能够拥有一个孩子。
同时,像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大多数女性一样,Janis经济独立,事业有成,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需依赖男性。
与Janis命运平行的,是Ana,一位未成年少女。
临产前,Ana告诉Janis,她后悔怀上这个孩子。但在生下Anita后,她却迅速接受了这个孩子,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这是阿莫多瓦对女性母性本能的歌颂。
在Ana身上,阿莫多瓦还关注到当下女性的发声困境:
Ana被学校里的三名男生强奸致孕,当Janis义愤填膺地问她为何不诉诸法律时,Ana说:
耳熟吗?
我们时常能在新闻报道中,看到女性被胁迫、被侮辱、被侵犯的消息。但平心而论,那些能够站出来发声控诉的,终归是少数。
更多的受害者,其实是像Ana一样,害怕周遭的流言蜚语,和冷冰冰的调查程序,选择隐忍,更遑论将犯罪者绳之以法。
除了颠覆传统女性/母亲形象外,阿莫多瓦电影中的女性,无论有着怎样迥异的命运,彼此间如何爱恨纠葛,人物关系的底色始终是相互关怀、体谅,互帮互助的。
她们之间,往往会形成无形的“女性联盟”。
如好友Elena,不仅在Janis生产时陪伴在身边,还慷慨地给她介绍工作。
Janis在得知Ana的遭遇后,好心收留她,并鼓励她起诉强奸犯,彰显了当代女性在面对伤害时,应有的态度和勇气。
Janis在为女性杂志拍摄封面时,会贴心地提醒嘉宾,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跟她讲。
男性形象,尤其是理想男性形象的缺席,也是阿莫多瓦女性电影的另一重要特征。
他电影中的男性,大多失踪、迷茫、堕落,甚至是变性人。
阿莫多瓦用这样的方式,一方面瓦解了传统的性别观念;另一方面也借由男性的糟糕,来反衬女性的美好、坚毅。
Ana的父亲,正是男性阴暗面的集合体。
他痛恨妻子Teresa,不仅羞辱她是荡妇,还在离婚后,用Ana来折磨她。
他在得知Ana被强奸后,第一反应是不要让镇子里出现丑闻,而选择掩盖真相,并在Ana怀孕后,一脚踢还给前妻。
Janis的恋人Arturo,在亮丽光鲜的外表下,也有着极度混乱的私生活。
Arturo的妻子患病住院,他却出轨Janis长达一年之久。
Janis告知他怀孕后,他露出懦弱、没有担当的真面目。
在这样的前提下,Janis和Ana之间的“爱情”也就可以理解——
她们被由男性主导的世界伤害太深,对男性失望透顶。
但在日常生活中,她们给予对方的女性善意,又让她们感到安全、幸福,并最终发酵成类似爱情的相濡以沫。
这一情节看似奇葩,却真正探向了女性情感中更加幽微、复杂的向度。
影片的另一条暗线,是Janis设法开掘镇上的乱葬坑。
这条线看似突兀,却承载着阿莫多瓦电影中少有的民族情怀。
这个乱葬坑为什么对Janis如此重要?
时间要回到上世纪三十年代——
1936年,佛朗哥发动西班牙内战,并对西班牙进行长达30多年的独裁统治。
在佛朗哥独裁统治期间,恐怖政权遍布全国,大约有15万异见人士和无辜平民被秘密处决,遗体被丢弃在乱葬岗。
这些人中,就包括Janis和其他镇民的父辈。
2007年,西班牙通过《历史记忆法》,否认佛朗哥政权的正当性,要求恢复反对派人士的名誉,并清除或改造有佛朗哥痕迹的内容。
后来,这项法律被西班牙首相拉霍伊否决,并撤回历史记忆项目资金,公然掩盖历史真相。
这件事正是阿莫多瓦创作《平行母亲》的契机。
片中,他通过Janis一角,注入了自己对历史记忆的忧思——
为什么历史不容淡忘?为什么我们要追寻历史真相,铭记历史血泪?
首先,Janis的摄影师身份,及影片开头和结尾无处不在的胶片元素,都点明了影片在女性表达之外的真正意图:
记录历史,传递真相。
其次,《平行母亲》的戏眼是“换子”。
Janis对Cecilia基因的猜忌,呼应着西班牙人民对于民族血脉和历史记忆的模糊。
而Janis的关键转变,在于她决定不再掩盖真相,把Cecilia还给Ana。
这一“交还”的动作,寄托着阿莫多瓦希望西班牙历史真相不再沉默,不再被篡改、被掩盖的期许。
在阿莫多瓦看来,一个国家的人民,尤其是年轻一代,只有直面历史真相,才有愈合伤口的可能;只有实现对民族身份与历史记忆的确认,才算是真正走向了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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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母亲》电影剧本
文/〔西班牙〕佩德罗·阿莫多瓦
译/杜明明
没有沉默的历史。不管他们烧了多少、毁掉多少、欺骗多少,人类历史决不会闭口不言。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内景,中等规模的摄影棚,2017年,白天
摄影棚桌上的道具中有两三块头骨。屋子里有普通的技术人员和拍摄团队。拿着照相机正在拍照的是漂亮的詹尼斯,30多岁的样子。她告诉一名助手,要在她开始摁闪光灯时移动灯光。44岁的法医人类学家阿图罗·伊斯拉站在她的镜头前摆姿势,他面前有一卷纸。詹尼斯让他摆出不同的姿势——改变手臂、手的位置或者身体、脸和目光的方向。这些姿势虽然不是自然的动作,但却能让他舒适地呼吸,并展现出真实的自我形象。这些肖像照片简单而有力,突出了詹尼斯面前这个人的最佳状态,从照片中可以看出詹尼斯付出的努力。
阿图罗看着詹尼斯,他喜欢看她工作的样子。因为当他作为一名观众时,感觉不那么拘谨。这对模特和摄影师之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詹尼斯也喜欢阿图罗看着自己时的表情。她让他也那样看着镜头(“就像你看着我一样看着镜头”)。阿图罗听从指挥,但却出于胆怯,下意识地换了一种眼神。詹尼斯坚持让他继续尝试。
詹尼斯:很好。我们继续尝试……
内景,摄影棚,白天
自助餐休息时间。
詹尼斯、阿图罗和团队成员一起喝咖啡,吃一些清淡的东西。摄影棚里有一张桌子,上面随意堆放着各种真人大小的塑料或陶瓷头骨。
阿图罗:头骨是做什么用的?
詹尼斯:他们要我拍一幅哈姆雷特风格的肖像,但我觉得太没创意了。给一位法医人类学家一个头骨……
詹尼斯当即下定了决心。
詹尼斯:我们不打算这么做。
阿图罗(微笑):好吧。(换个话题)周刊编辑说,你想问我一些事情。
詹尼斯吓了一跳,她抗议道——
詹尼斯:她太轻率了!我告诉她什么都别说的。
阿图罗:什么事啊?
詹尼斯感到尴尬。
詹尼斯(尊敬的口吻):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忙完后再谈。
(切至)
外景,摄影棚周围区域,下午
詹尼斯和阿图罗走出摄影棚,边走边说话。
詹尼斯: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讨厌利用在我这里拍照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做。
阿图罗:你可以利用我,我允许你这么做。
詹尼斯笑了笑,试图找到最不冒犯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詹尼斯:我想问你关于挖掘坟墓的事。
阿图罗:继续说下去。
詹尼斯:就在我住的村庄外,有一处集体墓穴,里面有二十多具尸体,其中一具是我的曾祖父。
阿图罗仔细听她说话。
詹尼斯:当《历史记忆法》出台时,法官否决了我们村的司法管辖权。从那时起,一切都被否决了。我们还向马德里的国家尚等法院提起过诉讼。
阿图罗:是加尔松法官调査的案件么?
詹尼斯:是的。你知道这一切的结局。
2017年,拉霍伊政府没有财力来执行《历史记忆法》。
阿图罗(警告):现在情况更糟了。他们已经撤回了所有补贴。拉霍伊首相甚至在一次采访中夸耀说,政府对《历史记忆法》的预算为零欧元。
詹尼斯:我看到了。
阿罗图:太离谱了!
詹尼斯: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和你谈谈,看看你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在我的村庄,洛斯蒙特斯村的历史记忆协会,我们有一份关于坟墓的非常完整的档案。
阿图罗:你知道坟墓的确切位置吗?
詹尼斯更加受到鼓舞。
詹尼斯:是的,是的,整个村庄都知道它在哪里,这就是为什么它没有被碰过,而且面积仍然不变的原因。
詹尼斯和阿图罗上了一辆等候着阿图罗的出租车。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
阿图罗和詹尼斯面对桌子上的电脑坐着。
詹尼斯和阿图罗说话时,给他看电脑上的照片。阿图罗仔细听着。
其中一张照片显示了坟墓所在的确切区域——靠近一块庄稼地。附近有一棵很有特点的树和一堵矮墙。
詹尼斯:在这里。
詹尼斯给阿图罗看了一些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年轻女孩的照片,这些女孩穿着乡村风格的衣服,靠在树上。她的一个朋友玛门,20多岁,年纪稍大,比其他人更时髦些。这棵树是这个城镇的特色之一。其中一个背景特别受喜爱,还有河上一座桥的栏杆。
詹尼斯用鼠标标记出坟墓所在的地面区域。
詹尼斯:一切都和1936年一样。他们埋葬的一名受害者本以为已经死亡,但他其实只是受了重伤。晚上,他从坟墓里爬出来,藏在家里,把一切都讲了一遍。在上山之前,他告诉家人受害者是谁,坟墓在哪里。我的曾祖父是一名学校教师和摄影师。战争前,他给所有后来与他一起死去的人拍了照片。我的祖母也是一名摄影师。为了留下坟墓的记忆,她拍下了村里所有女孩的照片。我继承了这个传统。
阿图罗仔细地听着,并且认真看着詹尼斯给他看的照片。尽管他曾经听过这类故事,但是从离他只有几厘米远的詹尼斯的口中传来,并且还有照片说明,还是使他非常感动。那些有活力的青少年,穿着当时最好的衣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和意义。
阿图罗:这个地点非常清晰,这让事情变得容易多了。
詹尼斯:这些年来,村里的历史记忆协会攒下了一点钱。我们想知道,私下雇用你进行挖掘需要多少钱?
阿图罗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
阿图罗:我可以什么酬劳都不要,但是我无法独自完成这项工作。
詹尼斯:全村人都会帮助你的。
阿图罗:这很好,但是我们需要考古发掘专家,而不是拿着镐头和铲子的工人。
詹尼斯:噢。无论如何,如果他们能做什么,村里人都会愿意帮忙。
阿图罗思考着,突然说道——
阿图罗:顺便说一句,我隶属于纳瓦拉的一个私人基金会。
詹尼斯:我知道,但我没敢问。
阿图罗:这个科学基金会调查与纳瓦拉文化起源有关的一切。
詹尼斯仔细听着,点了点头。
阿图罗:我们的目标不是挖开坟墓,但由于局势如此不稳定,我们已经介入了一起案件。根据地点和时间,它可能会给我们以前未知的战争信息。例如,事实上,你们村里那个人的故事实际上是从战争的第一天开始的,这是一个有趣的细节。
詹尼斯:据我袓母和村里人说,那是7月25日晚上。
阿图罗:你可以向基金会介绍这个项目,以便董事会研究它。由于你已经把它记录得很好了,我相信至少他们会研究它。
詹尼斯激动万分。
詹尼斯: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阿图罗:这不会很快。基金会一般是提前几年决定其项目,但值得我们去尝试。
内景,詹尼斯家,餐厅,白天
这是一栋舒适的房子,房间里没有奢侈品。
詹尼斯和她的清洁工多洛雷丝一起在厨房里吃早餐。
多洛雷丝:今天下午我必须4点离开,我要带我丈夫去看医生。
詹尼斯点点头。她的电话响了。
詹尼斯本能地离开厨房,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阳台上。是阿图罗的声音,詹尼斯非常高兴地听着。
阿图罗:基金会已收到该项目的档案。他们会和你联系的。
詹尼斯:在给你拍照三天后,我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寄给了他们。
阿图罗:听着,我得去马德里出差,一周时间。
阿图罗给出了工作理由。
阿图罗: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詹尼斯:当然可以。
阿图罗:下周三。
詹尼斯(微笑):我有空。那天不工作。
外景/内景,酒店外/酒店房间,白天
喧闹的交通噪音与詹尼斯和阿图罗在酒店房间里做爱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酒店房间里和酒店外的声音以及画面融合在一起,直到我们只看到和听到酒店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淡出至黑屏)
十五个月后,2018年
内景,妇产科医院内
妇产科医院的病房通向走廊,对面是女性内衣广告。
几位孕妇动作缓慢,好像漫无目的似的沿着医院走廊散步。
这几位孕妇即将在几个小时内分晚。有人由伴侣或亲属陪同。
内景,妇产科医院,通往走廊的一间病房内
詹尼斯现在40岁了。躺在另一张床上的是安娜,17岁,看起来很焦虑。
詹尼斯和安娜两个人都很漂亮,但风格迥异。詹尼斯是一位地中海美女,而安娜有着一些非常年轻的模特所拥有的那种略显中性化的脸,带着超出她年龄的神秘感。尽管怀孕了,安娜的面容还没有失去孩子的稚气。
还有不到十二小时她们就要去产房了。两个人都感觉到宫缩。詹尼斯正在和安娜一起练习呼吸。詹尼斯掌握了呼吸方法,并且正在向年轻的安娜示范。
詹尼斯:如果你必须大声喊出来,那就喊吧。
她们同时喊叫,同时感觉到宫缩。
从现在开始,下意识地,呼喊声是同步的。两位平行母亲。
詹尼斯试图鼓励年轻的安娜。安娜感激地看着她。
詹尼斯: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娜对詹尼斯的鼓励之辞报以无声的微笑。詹尼斯的话使她充满了信心。
安娜:你结婚了吗?
詹尼斯:没有。你呢?
安娜放松了警惕。
安娜:我?没有。
詹尼斯:所以我们都是单身母亲。我的是一场意外,不过我很高兴。
与詹尼斯不同,安娜似乎仍然对自己的意外感到不安。仿佛对詹尼斯而言,是一次愉快的意外。而对于安娜来说,则是无比糟糕的事,一次痛苦的经历。
安娜:我的也是一场意外。
詹尼斯:我不后悔。
安娜:我后悔了。
詹尼斯:可怜呢!你别那么说。你会看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有妈妈帮助你。
安娜:她还需要适应这些。之前,我和父亲住在格拉纳达的一个小镇上。我的父母他们分开了。怀孕后,我就和母亲住在一起。
从她说的来看,好像她的母亲对这种情况也不太满意,她在忍受,因为她别无选择。
内景,妇产科医院走廊上,白天
特雷莎出现在走廊尽头的入口处。特雷莎是安娜的母亲,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或者至少有一个吸引人的、与众不同的外表。我们可以看出她家境优越,年龄在45岁到50岁之间,也就是说,比詹尼斯稍大一些。她也是詹尼斯的反面。詹尼斯温暖友好的一切在特雷莎这里都是冷淡的。特雷莎看着四五个即将分娩、穿着非常难看的罩衣的女人。她瞧见这些待产妇面色苍白的脸。安娜看起来像她们所有人的女儿或妹妹。特雷莎被这群人的形象打动了,当她看到自己的女儿成为其中一员时,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情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情况,似乎她是误入此地。事实上,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情景,即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是沿着医院走廊挪步的女性群体的一部分。特雷莎走到詹尼斯和安娜跟前,她们正背朝她慢慢地走着。
特雷莎(对安娜说):安娜!
安娜和詹尼斯转过身来。母亲和女儿互相亲吻。
特雷莎(对安娜说):你不应该躺下来吗?
詹尼斯:助产士告诉我们,走路有助于宝宝生产。我是詹尼斯,她的室友。
尽管安娜沉默不语并且紧张害怕,但是她在詹尼斯的陪伴下显然很安逸。特雷莎意识到,自己才是这里唯一感到不舒服的人,但她却掩饰了这一点。
特雷莎(对安娜说):我和你父亲谈过了。他不能来……
安娜闷闷不乐。
安娜:我猜到了。
特雷莎:他祝我们好运,你不用担心。
安娜感觉到宫缩。詹尼斯再次向她示范她应该做什么,她倚在墙上或门门。现在是特雷莎让她呼吸。有那么一会儿,詹尼斯代替了她作为母亲的地位。
特雷莎(乞求的语气):躺下吧!
内景,安娜和詹尼斯的病房,白天
安娜躺下来。
詹尼斯由比她大十岁的朋友玛门陪同走进来。玛门是一个非常果断、重情义、具有天生的威信(或大胆)并且十分前卫的女人。她们从小就是朋友和邻居。她们时常聊天。尽管有年龄差距,玛门和詹尼斯已经是女孩村的朋友了。玛门是那里最时髦的女孩。她在20世纪80年代初搬到了马德里。每次她回来都能看到詹尼斯长大了,她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她们都对摄影、音乐和时尚感兴趣。詹尼斯是一个非常早熟的孩子。在玛门回村子的几次旅行中,詹尼斯给她拍了照片。23岁的玛门和13岁的詹尼斯,多么奇怪的友谊。詹尼斯给阿图罗看的树上的一张照片就是玛门,她看起来比其他女孩更时髦。
玛门给詹尼斯带了些东西,尽管詹尼斯己经把家里的东西都带来了。
玛门:我渴望看到塞西莉亚的小脸蛋。你奶奶会给你什么?
玛门看着安娜和特雷莎,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也向玛门致以问候。
安娜又感觉到宫缩。一名护士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内景,妇产科医院产房,白天
詹尼斯正在生产。周围是为她服务的医护人员。
从产房向外看。透过两扇大窗户,我们可以看到城市的天际线,而来自外面的这些光线和景色使产房内显得非常明亮。玛门在帮忙。医护人员让她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让她忙个不停。她很高兴地做着,真的像是帮了大忙。
我们听到新生婴儿的哭声。
内景,另一间产房,白天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产房里,安娜也在生产。平行蒙太奇显示两个孩子同时出生。母亲交替的呻吟建立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婴儿一个接一个的哭声把她们深深地联系在一起,就像她们是姐妹一样。
特雷莎在帮忙,但是也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两个产房的助产士都是强壮、经验丰富的女人。
在医护人员的喜悦中,安娜也生下了一个女孩。
内景,妇产科医院,分娩后两天
詹尼斯生产后独自一人在重新分配的病房里。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她正用平板电脑看新闻。有人敲门,詹尼斯转过头。
詹尼斯:进来。
安娜出现在病房门门。她身形瘦小,看起来筋疲力尽。
安娜:一位护士告诉我你在这里。
詹尼斯热情地问候她。
詹尼斯:进来,坐。见到你我很高兴。
詹尼斯合上平板电脑。
詹尼斯:坐。我们不谈政治。
安娜坐在一张靠背椅上,感觉很舒服。
安娜:你的宝宝在哪里?
詹尼斯:她出生后,他们只把她留在我身边片刻。在你的胸膛上听到她的心跳不是很美妙吗?
安娜:我没有注意。我都累瘫了。
詹尼斯:她在你的房间里吗?我想看看她。
安娜:他们也把她带走了。他们在观察她。
詹尼斯:噢,这很正常。医生告诉我,孩子出生时宫外不适。我和他说,这太糟糕了,孩子刚开始子宫外的生活,未来可怎么办,但好在问题并不严重。(动情地)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在子宫外呼吸困难。你的宝宝为什么在观察室?
安娜:防止她吸入胎粪,羊水中有胎粪。他们也告诉我并不严重。
詹尼斯:我相信没大事。听着,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想给我打电话,就打给我。因为我们情况差不多,所以聊得来。你什么时候能看到孩子?
安娜:我想,明天吧。
詹尼斯:我也是。
詹尼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交给安娜。安娜把纸折起来,然后也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安娜:手机号码是我的。我也把家里的电话号码给你。
内景,妇产科医院,白天
特雷莎冲了进来。她总是很匆忙的样子。
特雷莎:你好。
她亲吻安娜。
詹尼斯:早上好。
特雷莎刚参加《万尼亚舅舅》中女主角的试镜,现在还没摆脱激情。她看起来非常兴奋。
安娜:试镜进行得怎么样?
特雷莎:挺好的。二十分钟前我还在那里。我本来打算试演玛丽娜这个保姆的角色,但导演看我更像是叶莲娜。他似乎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我们拭目以待吧。
詹尼斯:叶莲娜可是女主角,大众情人。
特雷莎:对,我还有点不敢相信。还得等他们确认,我必须用那段背熟的文本再试一次镜,但是导演告诉我这事实际上是定下来了。
詹尼斯:恭喜!
特雷莎真的很兴奋。她看着她们,表情都变了。从某种微妙的角度来看,尽管其中一位是她的女儿,但事业成就所带来的兴奋感远远超出她对这两位第一次做母亲的人的关心。她带来了一份礼物,一些安娜喜欢吃的小馅饼或类似的东西。
特雷莎:这是克拉丽莎做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内景,詹尼斯家,一个月后,白天
詹尼斯的孩子塞西莉亚,现在一个月大了。清洁工多洛雷丝是一位50岁出头的女人,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而詹尼斯则在照看婴儿。年轻的爱尔兰女孩黛博拉向两人告别。她讲西班牙语时带有浓重的口音。
詹尼斯:再见,黛博拉。
多洛雷丝:詹尼斯,我真不理解。她像公爵夫人一样住在你家里,一点都不帮我们。
詹尼斯:她白天必须去上学。我要找晚上看孩子的保姆,只能这样。
内景,特雷莎家,白天
在厨房或者是餐厅里,安娜正用奶瓶给她的宝宝喂奶,因为她自己没有多少奶水。她看着孩子高兴极了,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
女佣克拉丽莎帮她做所有她需要做的事情。
这是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特雷莎住得很舒适。没有什么炫耀的摆设或者品位低劣的东西。家具、物品的质量都很好,房子很宽敞。
内景,排练室,白天
特雷莎与演员一起,正在完成一场戏的排练。所有人都穿着便服。他们正在剧院的舞台上排练。这舞台己经不再为演出使用,而只用于此类活动。这是一个有点破败的地方。
虽然与叶莲娜的角色相比,特雷莎的年纪大了一点,但她已经把这个角色演成了自己,她看起来状态很好,很自信。
演员们结束了这场戏的排练,放松下来,在离开前,导演对他们说话。
导演:等一下。我得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制作人打电话给我,很明显,喜剧剧院没有空挡期,我们之前考虑的首演时间不行。目前,他们那里的演出进行得很顺利,所以将延长演出时间。
演员甲:我们必须推迟首演时间吗?
导演:不。我们将在外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巡回演出。等我们回到马德里时,精心编排过的演出效果会更好。
演员们纷纷做出回应和评论。
特雷莎:可是我不能离开马德里。
导演:特雷莎,我们现在谈谈。(对其他人说)明天我会给你们更多关于巡回演出的细节。如果你们有任何问题,那是时候告诉我了。
演员们都散去时,特雷莎打电话回家。克拉丽莎接电话。
特雷莎:你好,克拉丽莎。告诉安娜,我会晚一点回家。是的,我还没有忙完。
剧院里的光线不够,混乱的舞台只能用于排练。
特雷莎(沮丧):我不能去,吉泽斯。我女儿还不满20岁,她还有一个月大的孩子,她们和我住在一起。我不能离开她们。
导演:特雷莎,演戏就是这样的。
特雷莎:你打算怎么办?替换我吗?不会吧。
导演:没有人会替换你!时间不多了,我不想那么做!你的叶莲娜是整部戏中最棒的!
特雷莎对导演的话感到受宠若惊。好像他也己经成为她的爱慕者了。
导演:你必须解决你女儿的问题。我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很麻烦,但在外省做预演并不稀奇。事实上,这是很平常的事。
特雷莎:你告诉过我,我们将在马德里首演。
导演:是的,但这不可能了,特雷莎。对不起。当制作人告诉我时,我首先想到的人是你。
特雷莎:我会看看我能做什么,但我不知道……
导演:别放弃啊!
内景,特雷莎家,夜晚
特雷莎回到家里。安娜在克拉丽莎面前,在垫子上给婴儿换屎布。特雷莎向她们打招呼,她看起来忧心忡忡。
(切至)
内景,特雷莎家,餐厅,夜晚
母亲和女儿正在吃饭。克拉丽莎在厨房里做事。特雷莎看起来很焦虑。
特雷莎:我们打算在马德里首演的剧院没有空档期,所以他们刚刚告诉我,我们要在外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巡回演出。
安娜:三个月?
特雷莎:对。现在替换我已经太晚了。(恳求的语气)这让我心碎了,安娜,我不想离开你,但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我这一生都在等待。我演得很好,我知道我很好,导演每天都告诉我。这可能会改变我的职业生涯!
安娜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特雷莎感到泄气。
特雷莎:但是,如果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
安娜:你知道,我是不会这么要求你的。
尽管安娜表达了不满,但特雷莎还是喜欢这样。
特雷莎很高兴,过于兴奋。
特雷莎:你认为我们应该给你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你要回镇上吗?他会很高兴的。
安娜:要我和孩子回镇上去吗?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你就是个傻瓜!
特雷莎(恳求的语气):如果我离开剧团,我就再也不会有工作了。我不会整整三个月都离开。除了我们在巴塞罗那外,周一、周二和周三都不工作。
安娜:好吧,继续你的巡回演出吧。但我需要帮助。你得雇个保姆,这样克拉丽莎才能抽空休息下。她的一个堂亲可以,我喜欢她,她有经验。我不想随便找个人来。去和她谈谈这件事吧。
特雷莎很惊讶,安娜把一切都算计得如此周密,好像她己经预见到了这一切。
特雷莎:是的,当然了。
安娜:向爸爸要钱,我得维持生活。提醒他,我还是个未成年人。
特雷莎:别担心钱的事。
在干巴巴的对话中,显然安娜把父母、自己和她深爱着的女儿的一切都想得很明白。
(切至)
内景,特雷莎的卧室,夜晚
特雷莎与她的前夫交谈。对话已经开始了。睡前,特雷莎穿着睡袍。我们在她的卧室里看到的几件物品——家具、灯具、水晶花瓶、地毯、窗帘等,都是质量很好的。
特雷莎:安娜应该回到格拉纳达,和她的朋友们在一起。她在马德里不认识任何人。
父亲(画外):我认为她不想回来。
特雷莎:打电话给她,亲切地问她。向她保证,她在那里会比在任何地方都好。在她经历了这件悲伤的事情之后,对她表现出一点关心。
父亲(画外):如果她回来了,只会再次引起骚动。
特雷莎: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亚历克斯。我们为此争吵真是太不应该了!
父亲(画外):问问她是否想来吧。
特雷莎:如果要这么做,那首先,我想听听你,作为她的父亲,对她问去这件事是否至少有一点兴趣。记住,根据法律,照顾女儿是你的责任,亚历克斯。是你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别忘了你把她送回我身边时的情形。
父亲(画外):这些事之间没有什么关联。
特雷莎:好吧,现在你知道情况了。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你的决定。
特雷莎在谈话中过度激动,提高了嗓门。安娜在去厨房的路上经过特雷莎的卧室门,她能听到并理解一些她说的话。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一个月后
塞西莉亚两个月大。詹尼斯忙着做许多家务活。她的手机响了。
詹尼斯接听电话,是阿图罗。她停止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很高兴听到这个电话。
阿图罗:你好么?
詹尼斯:非常忙。你能想到。
阿图罗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
阿图罗:我在马德里。我能过来看看你,也看看塞西莉亚吗?
詹尼斯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电话,她知道迟早会打过来。她很高兴,同时也很紧张。
詹尼斯:我累得不像样了。我现在真的很忙。好吧,给我一个小时。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
詹尼斯在卫生间里。她换了衣服,正在整理头发。卫生间开着。
爱尔兰留学生黛博拉出现在门口。
黛博拉:我完成西班牙语语言和文学课程后,想再注册申请学习一门。(她说出课程名称及内容)。我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吗?
詹尼斯犹豫了片刻。
詹尼斯:我不知道。如果你留下来,那你得听我的话,按我告诉你的做。你的注意力非常不集中,黛博拉。晚上不要戴耳机了!
黛博拉:不,不会了。
门禁电话在厨房里嗡嗡作响。
詹尼斯:没事,我来吧。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
詹尼斯径直走到公寓门口,在那里等电梯到来。
当她听到电梯的声音时,她打开了门。
阿图罗出现在楼梯平台上,他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里面有两件礼物。过去将近一年了,两人都重温起不那么遥远的时光。一时间,他们对同一扇门打开时所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怀念,那是他在一次旅行中来到马德里。现在,在脸颊上吻一下,就足够了。两人都不掩饰再次见面时的喜悦。
现在,当他们将脸颊靠近亲吻时,这幅画面也是他们在数个月前用亲吻彼此问候的同样动作的继续。
闪回,詹尼斯家门口,十个月前
十个月前,阿图罗和詹尼斯用亲吻问候彼此。在这个闪回中,这是一次激情恋人的聚会。阿图罗拿着一大束鲜花,而不是一个装有礼物的袋子。两个人穿着不同,发型也不同,可以看出时间的流逝,尽管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阿图罗把花递给詹尼斯。他们接吻。
他们走进屋子。
詹尼斯:谢谢。
阿图罗:周年纪念快乐。
詹尼斯:什么周年纪念?
阿图罗:我们在一起己经两年了。
他们坐在餐厅里。房子的摆设略有不同,尤其是厨房。在闪回之前,它装满了婴儿的所有东西,现在,它是一个单身女人的厨房。
詹尼斯拿出一瓶香草甜酒来庆祝。
詹尼斯和阿图罗面对面坐着,詹尼斯比阿图罗更加严肃。
阿图罗:出什么事了?
詹尼斯:我怀孕了。
阿图罗根本没有料到这一点,他的反应不像詹尼斯预想的那么高兴。
阿图罗:我想,是我的孩子。
詹尼斯对他说出的第一条评论感到惊讶和失望。
詹尼斯:是的,当然了。
沉默。詹尼斯更加严肃。
詹尼斯:你想说的就这些吗?
阿图罗简单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困惑。
阿图罗:你打算怎么做?
詹尼斯:生下孩子。我己经反复思考了上千次。我从未想过它会发生,但我一直在想生孩子。我快40岁了,时间对我来说己经不多了。
阿图罗:别这么想。我喜欢和你生个孩子的想法,詹尼斯,相信我。(表情变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允许自己这样做。
詹尼斯:这不是一个我们是否能够“允许自己这样做”的问题,问题是它已经存在了。
阿图罗:还没有。还有其他选择。
詹尼斯(语气坚定):不,我要生。
阿图罗:我妻子得了癌症,她正在化疗中。
詹尼斯:我知道。抱歉。
阿图罗:现在不是告诉她我要跟别人生孩子的时候。
詹尼斯:阿图罗,我告诉你是因为我认为你必须知道,但我不用你承担任何责任。我将继续保持家族传统。我将成为一个单身母亲,像我的母亲,像我的外祖母一样。
阿图罗:至少考虑下不要孩子的可能性吧。给我时间考虑一下,为我们的未来做好准备。
詹尼斯:恐怕未来就是这样。
阿图罗:什么意思?
詹尼斯: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
阿图罗:以后可以,但不是现在。
詹尼斯:阿图罗,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明确,没有承诺。我什么都不后悔,我们能认识我很开心。
阿图罗:我也是。这就是我想守护这段感情的原因。
詹尼斯考虑了一下,但我们看出她在阿图罗到来之前就己经决定了。
詹尼斯:我认为我们的关系,无论多么真实,都还没有牢固到足以经受这种问题的考验。
阿图罗(不安):你有什么想法吗?
詹尼斯:我们分开吧,好聚好散。我关心的是孩子。为了应付这种情况,我宁愿我们不见面。
阿图罗:但像这样,突然之间……
詹尼斯:对。如果我们继续见面,几个月内,我们就会有同样的谈话,不欢而散。最好现在就结束。
阿图罗:你能如此绝情地分手吗?
詹尼斯快要崩溃了,她严肃地说——
詹尼斯:不是绝情,但我知道从长远来看,这是最好的决定。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回到现在
阿图罗在门口吻了詹尼斯一下。两个人很高兴再次见面。
阿图罗:好长时间没见了!
詹尼斯:我现在己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詹尼斯关上门。
阿图罗把装有礼物的袋子递给她。
阿图罗:给,这是给你们俩的。
詹尼斯:谢谢。
阿图罗: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但你没有,我就来了。我可以见她吗?
詹尼斯:她睡觉呢。
阿图罗:我不会吵醒她。
内景,詹尼斯家,客房,夜晚
塞西莉亚睡觉的婴儿床就在保姆的床旁边。黛博拉正在收拾衣服。当她看到詹尼斯和阿图罗一起进来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走进卫生间。
阿图罗走到婴儿床前,这是一个可以和成人床相连的婴儿床,与成人床在同一水平面上,底下有轮子。它可以被拆卸并连接到另一张床上。
阿图罗:我能摸摸她吗?
詹尼斯:当然可以。
阿图罗抚摸婴儿的黑发。
阿图罗:她会像你一样黑。
詹尼斯:她挺黑的。
阿图罗继续抚摸着婴儿椭圆形的脸。塞西莉亚睁开眼睛,目光有点不集中。她有一双杏仁状的眼睛。出于职业习惯,阿图罗用科学的眼光注视和观察着孩子的脸。他的感情变得冷淡了。詹尼斯和他自己所期待的那种温馨感并没有出现。但他还是一直以友好的方式交谈。他开门时的热情消失了。
阿图罗:你认为她长得像谁?
詹尼斯:我想她有我父亲的特征。
阿图罗:我想你从未见过他。
詹尼斯:我是没有,嗯。当时我才几个月大。但我妈妈告诉我,他是委内瑞拉人,有一双杏仁状的眼睛,非常英俊。
阿图罗再次看着孩子,脸上带着淡淡的、悲伤的微笑。詹尼斯注意到这一变化。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阿图罗不带感情、礼貌地说道——
阿图罗:她也会很漂亮的。
短暂的沉默。
阿图罗:我不想再打扰你了。谢谢你让我在这个时候见到你,我明天很早就要开始工作了。
詹尼斯和阿图罗默默地走到门口。阿图罗很失望,但他试图不表现出来,不过没有成功。阿图罗看到孩子后,詹尼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失望。她很困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图罗设法恢复了一定程度的热情。
阿图罗:你需要什么吗?都安排好了吗?
詹尼斯:是的,我请了一个爱尔兰留学生照顾孩子。我存了足够的钱,至少可以两个月都不用工作。现在我离不开孩子了。
阿图罗:她很漂亮。你做得很好。
詹尼斯笑了,很累。
他们在面颊上吻了两下说再见。
阿图罗走到楼梯平台上。
阿图罗:我明天必须早点工作。我晚上会回酒店,就是之前的那一家。如果你愿意,给我打电话。
詹尼斯:谢谢。
阿图罗沉思着走向电梯。这不是一次轻松的访问,他没料到会这样。他原本充满了期待,以为是另一类困难。
詹尼斯关上门,困惑不己,心情糟透了。他们两个人都不喜欢这次的访问。随着时间的推移,詹尼斯对阿图罗的反应更加愤怒。
内景,阿图罗住的酒店,走廊,第二天
这对情侣第一次幽会就是在这个房间。
詹尼斯敲了敲房间的门。阿图罗出现了,他们礼貌地打招呼。他俩看起来都很严肃。阿图罗抽着烟,好像他还喝了点酒。
阿图罗:你需要我做什么吗?
詹尼斯(语气坚定):不用!(直截了当地说)尽管我们决定分手,我还是期待着你昨晚的来访……
阿图罗打断詹尼斯的话。
阿图罗:对不起,那不是你决定的吗?
詹尼斯:是的,是我决定的。但我想,你会很好奇你女儿是什么样的。
阿图罗:我是好奇。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努力不给你打电话,直到我再也忍不住了。我非常渴望见到你和她。
詹尼斯对他滔滔不绝的话感到惊讶。
詹尼斯:那么昨晚发生了什么?别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
阿图罗:我想这孩子不是我的。
阿图罗的回答令她震惊。
詹尼斯:什么?
阿图罗:我没认出她。
詹尼斯(不安):你什么意思,你没认出她?
阿图罗:这就是我的感受。
詹尼斯:阿图罗,你说的话没有什么科学根据,我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但很抱歉,孩子让你失望了。
阿图罗:不是那样的。我认为她不是我的女儿。
詹尼斯愣了一下。
詹尼斯:你的意思是,孩子的父亲是另一个男人吗?
阿图罗: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詹尼斯很生气。她用坚定、严肃的语气说——
詹尼斯:在我们见面的那一年里,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会再告诉你了。
詹尼斯的语气很坚定,她再次沉默了。这不是一种责备,她的话语里带有一些恳求,恳求阿图罗相信自己。阿图罗从不咄咄逼人,也从不讽剌。尽管这个话题有多么令人不快,他的语气听起来很体贴,但是却像詹尼斯一样坚定。
阿图罗:你真的认为孩子长得像你父亲吗?
显然,他不相信。詹尼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感到受伤,结结巴巴地说——
詹尼斯:你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我只是从我的外祖母那听说过他。其实她也没见过他。
阿图罗:你有他的照片吗?
詹尼斯:没有,阿图罗。如果我想就你的父亲身份欺骗你,为什么我会要求我们分手?如果我的意图是对你撒谎,我会留下来陪你!记住,我们分手的时候,我没有要求过你任何事情!
阿图罗:是的,我也不明白。为了消除所有疑问,让我做一个亲子鉴定。
詹尼斯:不行!
詹尼斯朝门口走了两步。
詹尼斯: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如果有任何关于坟墓的消息,请让别人给我打电话。很抱歉,我们俩都卷入了这件事。
阿图罗:我们是成年人,没有理由把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别再想着你的颜面了。当有疑问时,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进行鉴定。
詹尼斯:我没有任何疑问。
阿图罗:我有。
詹尼斯气愤地走到门口,离开了。
(切至)
内景,酒店走廊,白天
詹尼斯走到走廊上。她心烦意乱地靠着门,受到伤害的她非常焦虑。的确,阿图罗的反应让她越来越怀疑。
外景,街上,白天
詹尼斯走出酒店,忍住眼泪。她沿着人行道走着,好像迷失了方向。这是一条拥挤的中央街道。詹尼斯和许多行人一起过街。她的电话响了。她以为是阿图罗打来的,不打算接听。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安娜。
安娜从家里给詹尼斯打电话。
安娜:詹尼斯吗?我是安娜。
詹尼斯:安娜?
那一刻,詹尼斯几乎不记得她了。
安娜:我们一起生的孩子。
詹尼斯:对不起,安娜。我刚刚和我孩子的父亲吵了一架。我,气炸了。
安娜:我以为你和孩子的父亲己经分手了。
詹尼斯:是的,是的,是分手了。真希望像你知道的那样!这不会再发生了。
詹尼斯努力振作起来,这并不容易。
詹尼斯:你和你的安妮塔怎么样了?
安娜:不错,很好。我有点不知所措,睡眠不足,但是——
詹尼斯:你妈妈不是在帮你吗?
安娜:我妈妈来来去去的。现在,她在外省进行《万尼亚舅舅》的巡回演出。
詹尼斯:你有保姆,是吗?
安娜:是的,女佣克拉丽莎也在帮我。你说得对,詹尼斯,我对我的孩子很着迷。我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重要的是我的安妮塔。
詹尼斯:当然了。
安娜:你的孩子怎么样?
詹尼斯:噢,我觉得她很棒。有一天我会来看你,带她去看你,这样她们就可以见面了。
詹尼斯后悔说了这话。
詹尼斯:几个月后,当她们长大一点的时候。我现在回来工作了。
安娜:你想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尽管那个男人让你很生气,我还是很高兴听到你的消息。
内景,詹尼斯家,白天
多洛雷丝和黛博拉向詹尼斯道别。多洛雷丝和她的丈夫去看医生,黛博拉去上课。詹尼斯独自带着孩子。她桌子旁边有一个可移动的婴儿床。
内景,詹尼斯家,白天
在电脑桌面上,我们看到一个遗传学检验实验室的页面。詹尼斯一边看着熟睡的婴儿,一边给检验实验室打电话。检验实验室工作人员告诉她,做亲子鉴定需要的东西。
检验实验室工作人员(画外):你需要一份出庭用的专家报告吗?
詹尼斯:不需要。我自己看的。
检验实验室工作人员(画外):我们需要从儿子或女儿以及假定的母亲那里获取生物样本。
詹尼斯:好。
检验实验室工作人员(画外):我们会准备一个工具包,里面装着所有材料。我可以邮寄给你,货到付款,或者你可以来这里取。
詹尼斯:我给你我的地址,你可以把工具包邮寄给我。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卫生间,夜晚
在卫生间里,詹尼斯和玛门在给塞西莉亚洗澡。黛博拉进来了。
黛博拉:需要帮忙吗?
詹尼斯:不用了,谢谢,黛博拉。
她显然是说,她应该让她们单独待着。孩子在婴儿浴盆里,婴儿浴盆放在卫生间的大浴缸里。
詹尼斯:我再也受不了她了。
詹尼斯指的是黛博拉。这两个朋友喜欢给塞西莉亚洗澡。如果玛门给她带来了礼物,应该是沐浴用品。
玛门:她看起来越来越有民族特色了,像你父亲。她就像你父亲一样!
詹尼斯:我不知道我父亲长什么样。
婴儿的皮肤有点黑,头发又黑又厚,眼睛呈杏仁状。
玛门:但他是哥伦比亚人,不是吗?
詹尼斯:委内瑞拉人,我母亲说,是委内瑞拉商人,但谁知道呢。
玛门并不这么认为。
玛门:我以为这是肯定的。
詹尼斯摇摇头,做出顺从的手势。
玛门:除了那个人类学家(因为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她还能长得像谁?
起初,詹尼斯没有听明白这个问题中的潜台词。
詹尼斯:不可能!我只和阿图罗睡过。
玛门(语气坚定):那么她长得像你父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厨房/餐厅,夜晚
詹尼斯邀请玛门喝一杯香草甜酒。她喝水。
詹尼斯:我不想问你,玛门,但我需要回去工作了。我己经和我的经纪人谈过了,告诉他我要重新开始。但我想知道,你的杂志上现在是否有什么适合我的东西?
玛门:好吧,下个月我只能给你提供鞋子的静物。(想了想)皮带、酸奶和奶油罐,诸如此类的东西。重要的物品已经拍完了或者指派了别人。
詹尼斯:我很乐意为鞋子和皮带拍照。
她们坐在餐厅里,旁边是詹尼斯家人的照片。她小时候和外袓母在一起。她的母亲。她的嬉皮士母亲抱着几个月大的她。
玛门:我感觉你的状态有点不好。
詹尼斯:我需要工作。只要我不离开马德里,能用得上我拍任何静物照的工作都行。我随时都会解雇那个爱尔兰女孩,我必须找一个真正的保姆。
玛门: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帮你。
詹尼斯:谢谢,玛门。我可以应付。如果你听到什么,我不会拒绝任何工作机会,只要它在马德里或附近地区。
玛门:明天来办公室,我们定下来。为什么你们两个不来我家和我一起住呢?这里房间多,我和你可以互相陪伴,我们都是一个人。
詹尼斯:谢谢,玛门。但是那样就太折腾了,而且太远了。在这里,在我的社区,很多事情我都能应付自如。
玛门:你想一想。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白天
早上,多洛雷丝递给詹尼斯一个包裹。詹尼斯付钱给邮递员。
她把包裹拿到卧室,包裹是遗传学检验实验室寄过来的。
内景,詹尼斯的卧室,白天
詹尼斯拆开包裹,里面是她通过电话订购的工具包。她打开工具包,快速阅读说明。
她拿出一个棉签,放在嘴里,蘸上唾液。她把棉签放回原来的地方。她拿出第二根棉签,走向塞西莉亚的婴儿床。现在婴儿床就放在她自己卧室的床边。塞西莉亚睡着了,也许又被詹尼斯弄醒了。詹尼斯把棉签的一头放进孩子嘴里,蘸满了孩子的唾液。詹尼斯把棉签放在说明书指定的位置。
内景,小摄影棚,白天
詹尼斯把孩子带来工作的地方。塞西莉亚睡在安全座椅里,安全座椅放在摄影棚一处最安静的角落。
拍摄背景是本色的纸,一张桌子上覆盖着白色的罩布,桌上放着一只鞋。詹尼斯专注于这个物体,好像它是一个人的脸。那只鞋后面还有一只运动鞋、一条皮带等等。詹尼斯不断地拍摄,并检查她旁边电脑上的图片。她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工作。
拍摄间隙,她还得照顾婴儿。
外景/内景,遗传学检验实验室,白天
詹尼斯从街道走进一片工业园区,园区里的建筑高度不一,风格各异。
遗传学检验实验室的接待处冷冷清清。詹尼斯说她几天前寄出了工具包,她现在是来取检验结果的。她递过去一个存根。
接待员找到一个密封的信封,递给詹尼斯。詹尼斯接过信封,她不想让接待员看到自己得知结果的反应。
外景,遗传学检验实验室,白天
詹尼斯走到街上,手里仍然拿着那个密封的信封。她把信封打开,里面有一张纸,上面解释说在分析了DNA组之后,她和孩子的亲子鉴定检测结果是不匹配,确定无疑。詹尼斯一直担心这一点。她再次阅读检测结果,很震惊。
外景,街道,遗传学检验实验室周边区域,白天
街道上只有几个行人。这是一片荒凉的地方。詹尼斯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她走过一片区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詹尼斯等待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女人(画外):门德斯律师事务所。早上好。
詹尼斯:我可以和莫里西奥·门德斯通话吗?
女人(画外):他正在出庭。你想留个口信吗?
詹尼斯:不了,谢谢。我会再打过来。
外景,遗传学检验实验室周边区域,白天
詹尼斯继续走路。她停下来,拨了阿图罗的电话号码。
突然,她改变了主意,挂断了电话。
她继续走着,冷静下来。
詹尼斯的电话响了,是阿图罗打来的。詹尼斯接听电话,她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情绪。
阿图罗:詹尼斯,你打电话给我了?
詹尼斯:没有。也许是偶然……我把电话放在包里,然后……
阿图罗:是的,这种情况有时会出现。你还好吗?
说“是的”很容易,但对詹尼斯来说,那一刻不容易。
詹尼斯:噢,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我要解雇那个爱尔兰保姆。你知道,都是些家务事,我不想让你感到厌烦。
阿图罗:你听起来很沮丧。
詹尼斯:我在走路呢。我得挂电话了,阿图罗。再见。
电话另一端的阿图罗感到不安。
詹尼斯还在街上,她给安娜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女佣克拉丽莎。安娜接不了电话,她正在给孩子换衣服(或洗澡),稍后会给詹尼斯回电话。
詹尼斯:不必了。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问她关于孩子的情况。
克拉丽莎(画外):宝宝晚上会有点兴奋。孩子长得很漂亮。安娜是个好妈妈。
詹尼斯挂断电话。在那一刻,她决定继续下去,不告诉任何人亲子鉴定的结果。
内景,詹尼斯家,夜晚,另一天
詹尼斯心烦意乱地走进屋子。她放下包,然后去了客房。
詹尼斯走进客房,孩子的婴儿床就在那里。黛博拉躺在床上,读着什么,她迅速拿出耳机。詹尼斯发现塞西莉亚仰面躺着,便很快抱起婴儿,把她放在身边。
詹尼斯把怒气发泄在黛博拉身上。
詹尼斯: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让她侧卧!如果她仰卧时呕吐,她可能会窒息!
黛博拉害怕地看着詹尼斯。
詹尼斯: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詹尼斯抱起婴儿,去她自己的卧室。
詹尼斯:再过两周,你就在这里三个月了,我不想让你留下来!
黛博拉不知道如何道歉。她惊呆了,快要哭了。
黛博拉:但是我已经报名上课了!
詹尼斯:再去找一家吧!我不会再把塞西莉亚留给你一个晚上!
外景/内景,托儿所
詹尼斯走在街上,她用一个婴儿背带把塞西莉亚抱在胸前,婴儿面对母亲的身体。詹尼斯肩上背着一个大包。前门开着,她乘电梯去一间公寓。保育员打开门。詹尼斯告诉保育员,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工作,她说忙完会打电话给她。离开塞西莉业让她很难过,仍她别无选择。詹尼斯告诉保育员,她对爱尔兰留学生感到失望。保育员使她充满了信心。詹尼斯解释说,她所在大楼的看门人推荐了这家托儿所,她住的地方离这里只有四分钟的路程。保育员告诉她,自己只能接收四个孩子,孩子们很小的时候需要很多照顾。詹尼斯同意。
尽管詹尼斯信任这位保育员,但她离开托儿所时还是很沮丧。
外景,托儿所外面的街道,白天
詹尼斯走到街上。她的电话响了,是安娜打来的,她和安娜聊了一会儿。显然,詹尼斯希望尽快结束对话,她上班快迟到了。和往常一样,她们约好再打电话。安娜邀请詹尼斯来她家,她妈妈不在家,正在巡回演出。詹尼斯找了个借口。
内景,手机店,白天
詹尼斯走进一家小手机店。售货员接待她。
詹尼斯:我想换个新的手机号码。
售货员递给她一些手机。
售货员:这些和苹果手机一样,但便宜得多。
詹尼斯:不,不用。我已经有一部了。
詹尼斯把手机拿出来。
售货员:需要我帮你安装吗?
詹尼斯:是的。我想把我所有的信息都保留在这部手机上。
售货员在詹尼斯的手机里安装新的SIM卡。
(淡出至黑屏)
六个月后
塞西莉亚一岁了。詹尼斯一边看报纸,一边走到附近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去喝咖啡。这是上班前唯一的平静时刻。两三名服务员在咖啡馆的里面和外面提供服务,其中有安娜。她的头发染成红色,剪得很短,像个男孩。她穿着牛仔裤和I恤衫,看起来很中性,很有吸引力,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安娜看到詹尼斯走到露台上的一张餐桌旁坐下,打开报纸。在某个时刻,安娜走进詹尼斯的视野,但是她没有认出安娜。
安娜(笑着):你好。需要什么吗?
詹尼斯的视线离开报纸,抬起头来。
詹尼斯:一杯牛奶咖啡和一块蓝莓松饼。(不敢相信)安娜?你是安娜吗?
安娜很高兴再次见到詹尼斯。
安娜:是的,詹尼斯。
詹尼斯:我都没认出你来。你看起来很靓丽。
安娜:谢谢。我去给你拿咖啡。
安娜走进咖啡馆去拿咖啡时,经过经理身边,经理是一位20岁出头的拉丁美洲人。詹尼斯看到安娜对他说了些什么。不知怎么的,詹尼斯认为安娜是在谈论她。实际上安娜是在请求经理允许她和一位熟人在露台上坐一会儿。经理同意了。
(切至)
詹尼斯在餐桌旁焦急地等待安娜。
安娜端着咖啡和松饼来了。她把它们放在餐桌上。
安娜:你介意我和你坐一会儿吗?经理同意了。
詹尼斯:当然可以。你在这里多久了?我以前没见过你。
安娜:快一个星期了。
詹尼斯:我们是邻居。真是巧合!
安娜:老实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一天我想去你家找你,要按你的门铃,但在最后一刻我没有按。我吃了一个冰淇淋,然后经理给了我一份工作。当然,我也是问他了。于是,我搬进了他家的一个房间。
詹尼斯有意识地不询问她的女儿,故意避开孩子们的话题。这种情况令她感到不安,但她也决心隐瞒。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安娜,安娜看起来真的很高兴再次见到她。
詹尼斯:你妈妈怎么样?
安娜:她现在在巴塞罗那演戏剧。她得到了很好的评价,忙个不停。
詹尼斯:她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安娜:对。我时不时给她打电话,但我仍然没有告诉她我不在家了。(微笑)当她回来时,会大吃一惊。
詹尼斯听到安娜的话,也同样感到惊讶。
詹尼斯:所以你离家出走了。
安娜:我是个成年人,詹尼斯,我是我妈妈的负担。
詹尼斯:你爸爸呢?
安娜:他还没有给我打电话。
詹尼斯:这是一个什么家庭啊!
安娜:我己经习惯了。我一分钱也没有,但这是我第一次主宰自己的生活。我会做得很好的。
詹尼斯:我确信。
詹尼斯从钱包里掏钱,但安娜说要请客。
詹尼斯看到自己叫的出租车刚到。
詹尼斯:我得走了,安娜,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在那里等我。你什么时候下班?
安娜:今天是9点下班。
詹尼斯:你想到我家来吗?你有地址。
安娜(微笑):好的。很高兴见到你,詹尼斯。
安娜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她看起来更年轻,但是态度成熟得多。詹尼斯匆匆走问出租车,试图理清思路。
詹尼斯上了出租车。安娜站在露台上,仍然看着她,微笑着。
詹尼斯在车内向她招手。
(切至)
外景/内景,詹尼斯家,夜晚
安娜在街上按门铃。马上传来嗡嗡声,她开门走了进去。
詹尼斯正在楼上等着她,她家的房门开着。
安娜:你好,谢谢你邀请我。
詹尼斯:今天早上,由于匆忙,我甚至没有问你关于你女儿的事。孩子怎么样了?
安娜什么也没说,但是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她变得非常严肃。
詹尼斯感到好奇,不过她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
詹尼斯:你在咖啡馆工作时谁照顾她?你不能这么晚还把她留在托儿所吧。
安娜:安妮塔死了。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厨房/餐厅,夜晚
安娜哭得眼睛通红,在手机上给詹尼斯看了一张婴儿的照片。孩子看起来很健康。照片中的宝宝六个月大,微笑着,躺在摇椅里,用小手抓住护栏,这样她就不会摔倒。
詹尼斯仔细看着照片,一毫米一毫米地放大孩子的脸。她情绪激动得如频在喉。安娜被詹尼斯表现出来的兴趣所感动,她没有料到。詹尼斯凝视着照片,在婴儿脸上发现了与阿图罗和她外祖母相似的地方。未经安娜允许,她就用手指触摸手机屏幕,一张接一张地看到了小安娜在不同时期的十张照片。
詹尼斯(心碎):但她看起来很健康。发生了什么事?
詹尼斯在不知不觉中指责安娜和她母亲疏忽大意。
安娜(悲痛欲绝):是婴儿猝死。
詹尼斯:因为什么猝死?
安娜(重复):婴儿猝死。就是这个名称。她在睡梦中死去。
詹尼斯(惊愕):但是,她有什么症状?
安娜:没有。那是我们拍下你看到的第一张照片的第二天。她很好。
詹尼斯和安娜一样心烦意乱,但是她不想让安娜看出来,因为这对安娜来说可能有些夸张。无论如何,这位年轻女孩对詹尼斯为安妮塔的死所表现出的同情心感到惊讶。她们同样感到沮丧。平行母亲。
安娜:她的大脑忘记了呼吸。医生说是因为大脑发育不完全。显然在第一年,婴儿的大脑发育不完全,会忘记发出呼吸的指令。
詹尼斯想着塞西莉亚,感到苦恼。
詹尼斯:他们不能做些什么来预防吗?
安娜:不,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但却有发生。(说了一个比例)但是安妮塔很好,你见过她。
她们通过婴儿监视器听到小塞西莉亚从她睡觉的房间发出的声音。
詹尼斯:这让你烦吗?只是这样,如果她醒来,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
安娜:不烦。我喜欢这些小噪音。
詹尼斯把手机还给安娜,徒劳地掩盖自己的想法。詹尼斯不想让安娜猜测自己的感受,她当时想象着死去的孩子是她和阿图罗的女儿,而塞西莉亚可能是安娜的女儿。但是她坚持认为事实并非如此,或者至少她决定不透露。从这一刻起,她的内心斗争将永远不会停止。
安娜(亲切地问):我能看看你的小宝宝吗?
詹尼斯:她现在正在睡觉。过来看看她吧。
她们起身去詹尼斯的房间。詹尼斯边走边喃喃自语。
詹尼斯:婴儿猝死。塞西莉亚一岁了,这也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安娜:别想那件事,因为你会发疯的。
内景,詹尼斯的卧室,夜晚
塞西莉亚睡在婴儿床上,婴儿床固定在詹尼斯的床边。塞西莉亚听到她们进来时的响动,她半睁着眼睛。此时是2019年秋季或夏末。
詹尼斯:我不打算开灯,这样她就不会完全醒来。
安娜痴迷地看着塞西莉亚。
安娜:我可以抚摸她吗?
詹尼斯:当然可以。
詹尼斯站在那里看着安娜和塞西莉亚。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以免告诉安娜孩子是她的。她是安娜的孩子。这种煎熬使詹尼斯的脸色变得难看。
门禁电话响了。詹尼斯趁机逃到厨房,有意把安娜单独留在塞西莉亚身边,这既是对安娜的试探,也是对她自己的考验。
内景,詹尼斯家,厨房,夜晚
按门铃的人是咖啡馆的经理,他来找安娜。詹尼斯仍然很沮丧。安娜来到厨房。
安娜:多好的孩子啊,詹尼斯!
詹尼斯的手里拿着门禁电话。
詹尼斯:是咖啡馆的经理。他来找你。
安娜:哦,是的。(好像什么都忘了似的)我现在就来。
詹尼斯:你能给我发张安妮塔的照片吗?我第一次看到的那张照片。
安娜:好的,但是你还有一个号码,因为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但是——
詹尼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餐巾纸上。
詹尼斯说再见时,安娜紧紧地拥抱她。安娜年轻的身体紧贴在她身上时,詹尼斯感到喘不过气来。
外景,詹尼斯家的阳台,夜晚
安娜走了之后,詹尼斯走到阳台上。这时候她收到了安妮塔的照片,她认为是安娜在电梯里发的。詹尼斯看着安娜坐上男孩的摩托车,然后他们消失在街上。
詹尼斯迷茫了,精神崩溃,迷失了方向。她打开手机,安妮塔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她的心告诉她,这就是她和阿图罗生的孩子。
内景,摄影棚,白天
詹尼斯准备了一组布景来拍摄一位顶尖运动员。这是为玛门的杂志进行拍摄。詹尼斯指挥团队成员放置灯光。在一张桌子上,有好些本玛门担任主编的最新一期周刊。
詹尼斯走到摄影棚的一边,给安娜打电话。她邀请安娜过来吃晚餐。安娜热情地接受了邀请。
詹尼斯回到布景场地,与团队成员洛伦佐一起进行了灯光调试。
玛门走过来。
玛门:你没事吧,詹尼斯?
詹尼斯:没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玛门: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很奇怪,心烦意乱。
詹尼斯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
玛门:我们今晚一起吃晚餐好吗?在你家或我家。我来安排。
詹尼斯:我没空,玛门。
詹尼斯的拒绝伤害了玛门,但是她什么也没说。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卫生间,夜晚
詹尼斯正在卫生间的浴盆里给塞西莉亚洗澡。门铃响了,是安娜。她用一条大毛巾裹住塞西莉亚,把她带到门口。詹尼斯一刻也不想离开她。
内景,詹尼斯家门口,夜晚
詹尼斯为安娜开门。安娜站在那里看着她们,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
安娜(羡慕的语气):多漂見的一幅画!你能让我用手机拍张照片吗?
詹尼斯:给塞西莉亚拍?
安娜:不,不。拍你们两个人的。这张照片是你们两个人。
詹尼斯和塞西莉亚给安娜摆了个姿势。
安娜(高兴):太棒了!
詹尼斯:我在给她洗澡。你愿意陪我吗?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卫生间,夜晚
詹尼斯和安娜给塞西莉亚洗澡,塞西莉亚在卫生间大浴缸里的婴儿浴盆中。
安娜:需要我帮忙吗?
詹尼斯:来吧。
这事一个人就可以做到。于是,詹尼斯让安娜继续给婴儿洗澡。詹尼斯看着这个女孩如何处理。
安娜:她很漂亮。我的安妮塔现在也应该会是这样的。
她们把孩子身上的水擦干。
詹尼斯:在咖啡馆他们付给你多少钱?
安娜:500
欧元,外加小费。
詹尼斯:我在想,多洛雷丝有一天会离开我,她丈夫病得很重,如果我想继续工作,我就得找个人。我(计算)我可以给你800欧元,没有小费,但是提供食宿。
安娜打起精神。她把小女孩带到詹尼斯的房间给她穿衣服,然后让孩子上床睡觉。
安娜:你是给我住在你家的工作吗?
詹尼斯很严肃,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艰难的尝试。
詹尼斯:是的。
安娜(兴奋):那我需要做什么?
詹尼斯:看家,照顾好塞西莉亚,带她去托儿所,接她回来。照顾好她,尤其是在晚上。我很累,我有空的时候会帮你的。
安娜:成交。
詹尼斯:仔细考虑一下,这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对我来说,这更像是一种虐待。
安娜:我不需要考虑。
詹尼斯:你先试用一周,如果你不喜欢,可以回咖啡馆,但你必须至少做满一周。
安娜:我己经告诉你了,我很高兴。
内景,詹尼斯家,厨房,夜晚
塞西莉亚睡着了。詹尼斯和安娜通过婴儿监视器听到孩子的声音。安娜称赞这顿晚餐。是两盘简单的食物。
詹尼斯:最近有你妈妈的消息吗?
安娜:我告诉她我已经搬出去了。她很震惊。
詹尼斯:我能想象得到。
安娜:她真的很生我的气。
詹尼斯:你怎么向她解释的?
安娜:她无权要求我解释!
詹尼斯:她是你妈妈!
安娜:当我正处于抑郁状态时,她离开我去巡回演出。
詹尼斯什么也没说。
安娜:我是她的负担,所以我决定解放她,也解放我自己。我沩时真的很糟糕,詹尼斯。但现在我想活下去。这是我从她身上学到的唯一经验。过我自己的生活,获得自由。这就是她多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安娜的真诚让人消除了戒心。没有口是心非。这是所有的真心,还有青春。
安娜:我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我要留在马德里,走自己的路。
詹尼斯:他说了什么?
安娜:他真的很生气,但我不在乎。也许我会换电话号码,这样我就不用听他说话了。
(切至)
内景,詹尼斯家,厨房,夜晚
詹尼斯和安娜在厨房里站着。詹尼斯告诉安娜厨房里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每个抽屉和橱柜里都有些什么。詹尼斯有点控制欲,但不是一个控制狂。
詹尼斯:你会做饭吗?
安娜:不太会。
在观看阿莫多瓦的《平行母亲》之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南非大主教德斯蒙德·图图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一书。
1961年南非共和国成立,在此后的三十年里南非白人当局以立法和行政手段在国内推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政策,致使黑人和白人政府矛盾不断,其间有诸如沙佩韦尔惨案——1960年3月21日,南非军警在沙佩维尔向正在进行示威游行的五千名抗议示威者射击,共导致了69人死亡,180人受伤,纳尔逊·罗利赫拉赫拉·曼德拉因此被捕入狱——发生。德斯蒙德·图图要讲述的是下一个时代,1994年南非举行了首次不分种族大选,曼德拉出任南非首任黑人总统,种族隔离废除,南非步入民主之路。
新南非的重心在于“民主”而非“黑人”,这不是一群人战胜另一群人的胜利,否则南非只能复制非洲的另一端。图图大主教的忧虑也是基于此,他担心新的国家会被仇恨撕裂,认为种族之间、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必须宽恕、和解。南非最终选择了自己的道路,1995年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成立,开始对上一个悲伤和错误的时代纠错和修复,凡是在1960年到1994年间执行上级命令的作恶者可以获得宽恕和和解,条件是必须说出真相。
图图大主教所主持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秉承的是一种名之为“乌班图”(Ubuntu)的非洲精神,我因他人而存在。“Ubuntu意味着即使种族隔离的支持者,也是其实施和狂热支持的制度的受害者。无论种族隔离暴行实施者愿意与否,其人性和遭迫害的人性纠缠在一起。”“以真相换自由”让南非避免掉入冤冤相报的历史沉疴中去。
阿莫多瓦所在的欧洲同样要处理他们的历史。弗朗西斯科·佛朗哥曾独裁统治西班牙长达三十年之久,他在1975年去世时西班牙到处是无名之墓,约有 114000 人失踪并被推定死亡。《平行母亲》要回溯的正是这一历史,“战争期间有十多万人失踪,他们被草草葬在沟渠和墓园外”(Janis)。该国右翼反对挖掘这些隐藏坟墓,但图图大主教告诉我们:没有真相就无法和解。
《平行母亲》开头女主Janis提及“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和“历史记忆法”。《历史记忆法》于2007年12月26日生效,目的在于禁止对佛朗哥主义(Francism)的称赞,拆除佛朗哥塑像、纪念碑和广场。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致力于搜寻失踪人口、公开坟墓挖掘调查结果。举措并未一帆风顺,保守派认为此举重开历史伤口,只会分化国民,这是“把历史当成手榴弹一样扔给了西班牙人民”。电影中Ana替保守派发言:“要着眼于未来,不然就只是不停地揭开旧伤疤罢了。”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莱维在重述奥斯维辛中普通人的暴行时也曾遭遇过这一非议,但他知道所谓“不忍”只是在偷换概念,这类骇人听闻的罪行不是“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我记住橄榄树林的一阵悲风”是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之句,他在1936年遭弗朗西斯科·佛郎哥的军队杀害,尸体被抛入一个废弃的墓穴,至今未被发现。宽恕不意味沉默和遗忘,而是“记住”。佛郎哥下世之后,西班牙人民生活在一份“缄默协议”中,对历史闭口不提,但沉痛存在于西班牙人民当中。《平行母亲》中Janis求助“恢复历史记忆联合会”的Arturo挖掘出她曾祖父母的遗骸。电影向我们不厌其烦地展示摄影师Janis“拍摄”这一动作,她的工作正是在保存记忆。我们跟随Janis观看历史,电脑上一张一张地放映过去祖父拍下的照片。如今,他们全部躺在乱坟坑中。
在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被责难为什么要写《失眠症漫记》这样冷酷无情的作品时,他的回答是:“我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是很好。”阿莫多瓦有着和萨拉马戈一样的观点,“我没有亲人埋在万人坑中”,但缄默使得他的同胞无法处理与另一群同胞的关系。处理历史不是个人的问题,“我想为我的国家的历史记忆做点什么”,《平行母亲》要告诉年轻人必须回顾过去。
电影中Janis说,在找到所有失踪人员之前,“战争就还没有结束”。为了历史不再重新上演,必须发现更多的坟墓。阿莫多瓦说:“你知道,西班牙在失踪人口方面仅次于索马里。当佛朗哥谴责这些人死在这些乱葬坑中时,这是对他们进行非人化的一种方式,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所有的人都在问他们的亲人是否被挖掘出来。这与报复或政治无关。”
《平行母亲》没有落入成为政治条幅的陷阱中,它更复杂。电影从第8分钟堕入到生育的“意外”,直到101分钟时才重新滑入正轨。在Janis怀孕后的一个小时里没有再言及乱坟岗的挖掘,Janis追问的对象变成了未来——她被抱错的孩子是如何夭折的。这正是过去的重演,在Janis的追问中发现另一位母亲Ana的怀孕是由强奸所致,“我不想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身边人还是Ana自己,沉默都被当成处理生活的第一法则。需要被重视的是,我们在此看到屏幕时,媒介由存在Janis电脑中的照片成为Ana手机中的照片,我们曾经跟随Janis凝视受害者,此时又跟随她凝视加害者,历史和当下奇妙的衔接在了一起。阿莫多瓦更借此言明了加害者和受害者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对另一群人。
阿莫多瓦在处理个人和历史的关系时深知“不忍”的根源,不然直面历史的“忍”便毫无重量可言。作为历史受害者的后代(正因为她是后代而不是受害者),Janis在揭露真相时显得轻而易举、义愤填膺。不过她本能地选择隐藏另一个真相,在Janis在长期的挣扎之后,才选择和Ana揭露死去的是自己的孩子。直到这时,作为长时间地跟随Janis的观众,Janis的加害者身份才凸显,原来Ana被伤害了。Ana 发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我们住在一起,一起上床,几个月了,你却什么都没说,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你就是这样才换手机号的吧?这样我就找不到你了。”如果我们继续道德追问,如果这是一个不正常的社会,Janis便靠近了另一个故事。在我们开头谈到的《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中:
“书中讲到一个悲哀至极的故事,并由此质问——为什么那个开普敦年轻人被处死并就地焚烧后,杀害他的四个人竟然能够一边翻动火堆里的尸体,一边坐在旁边心安理得地吃烧烤?他们如何回到家里拥抱自己的妻子,参加孩子的生日聚会?”(《修复未来》,熊培云《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导读)
这便进入到阿莫多瓦在《平行母亲》中的目的,如果真相没有被揭露,如果我们不去反思历史,受害者极有可能成为加害者。这同样是莱维提醒我们的,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份遥远的古代历史,而是不久以前,过去的事情“它可能发生,它可能发生在任何角落”。
参考:
1.Eric Kohn:《“平行母亲”:为什么佩德罗·阿莫多瓦用了 40 多年的时间来对抗西班牙最黑暗的篇章》(‘Parallel Mothers’: Why It Took Over 40 Years for Pedro Almodovar to Confront Spain’s Darkest Chapter)
2. 茉莉 :《 从缄默协议到历史记忆法———谈西班牙追究佛朗哥罪行 》, 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08年2月号
3.《人权专家欢迎西班牙建立真相委员会 调查佛朗哥时期失踪人口下落》
“历史永远不会沉默,不论他们如何诋毁,不论他们如何篡改,不论他们如何伪造,人类的历史都拒绝保持沉默。”(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 代表作有《火的记忆》(1986)和《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1971) )
在西班牙导演佩德罗 · 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新电影《平行母亲》(Madres Paralelas)的海报设计师抱怨平台的审查制度之后,Instagram 已经正式道歉,因为该电影的官方海报上出现了一个女性乳头,违反了“对裸体的规定”。
Instagram 的母公司 Facebook 周三告诉美联社(The Associated Press) ,本周一该海报被上传后,“因为违反了我们网站反对裸体的规定”,Instagram 上的几张电影海报被删除。而这张海报展示的正是哺乳期的乳头。
“然而,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允许裸露,包括在有明确的艺术背景的情况下。因此,我们恢复了在 Instagram 上分享阿莫多瓦电影海报的帖子,我们对造成的任何不便感到非常抱歉,”该公司在一份电子邮件声明中表示。
Facebook 和 Instagram 的长期规定(以及之前的禁令)促使人们在 Instagram 上使用 # freethenipple(直译“解放乳头”)的运动和标签,许多艺术家和名人不顾规定,用这些标签来描绘乳头。不过这项禁令并不适用于男性的乳头。
2014年,美国女权运动者在政治与导演妮娜·伊斯科(Lina Esco)拍摄的影片《解放乳头》(Free the Nipple)在美国上映。这部电影讲述了一群年轻且富有激情的年轻女性走上纽约街头,通过表演和涂鸦的方式抗议关于女性胸部的法律和社会禁忌。该影片其实在2012年就已经完成了拍摄,但却由于相关的法律法规无法上映,这一情况激发了伊斯科在2013年12月发起了解放乳头运动。
该运动的支持者们认为社会上对于男性和女性的胸部及乳头存在着双重标准,允许男性在公开场合裸露胸部及乳头,但较不赞成女性裸露胸部及乳头,致使女性遭受社会的差别待遇,他们希望能够打破这个错误的观念。但是这个运动并不鼓励女性随时的,并且不分场合的裸露胸部,而是尝试避免社会上将女性的上半身与“性”联系起来的趋势,这也显示美国文化和其法律系统中的虚伪和矛盾的方面。最终,此次运动使得女性在美国可以合法的裸露上身并且在整个西方社会促进了性别平等。
在国内外的互联网上,女性乳头也是一种禁忌,很多社交媒体如Facebook和Instagram禁止任何含有女性乳晕的图片内容。Instagram的社区守则要求其用户“穿上衣服”。但是这项规定貌似只被运用在了含有女性乳头的图片上,因为除非在乳晕被遮盖的情况下,这些图片会被Instagram删除。不过裸露上身的男性照片并不受此规定的约束。之前有过多次因为上传了裸露上身的照片而被删的事件发生。
电影《平行母亲》海报的西班牙设计师哈维尔 · 杰恩(Javier Jaén)在一篇帖子中写道,这张海报已于周二从他的 Instagram 页面上删除: “不出所料,@Instagram 删除了我们为阿尔莫多瓦(Almodóvar)最新电影 # madrespallas 制作的海报。”("As expected, @instagram took down the poster that we made for the latest Almodóvar film #madresparalelas.")他说,在重新发布了这张照片之后,这张照片被允许保留了下来。
此事发生后,阿莫多瓦的制片公司并没有回复记者的置评请求。
由佩德罗阿莫多瓦导演,佩内洛普 · 克鲁兹主演的《平行母亲》(Madres paralilas)将在9月1日为第78届威尼斯电影节揭幕,本片同时入选威尼斯主竞赛单元。
本片由佩内洛普·克鲁兹、依斯拉尔·埃雷贾德、胡丽叶塔·塞拉诺、萝西·德·帕尔马参演,该片将围绕两个女人在同一天分娩的平行轨迹展开,故事聚焦当代马德里母亲们的生活世界,以及这些母亲们诞下新生儿第一、第二年的时光。
原文链接:
部分资料来自维基百科
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似乎从未停下创作脚步,哪怕是在新冠爆发的年份里:去年,在欧洲疫情最严重之际,他与蒂尔达·斯温顿一道拍摄了短片《人类的呼声》(_The Human Voice_),为永恒孤独的人类作注;今年,他的长片《平行母亲》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最终帮助佩内洛普·克鲁兹获得最佳女主角奖。还有媒体报道,阿莫多瓦改编自已故美国作家露西亚·伯林(Lucia Berlin)的短篇小说集《清洁女工手册》的同名电影接近完成,预计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与观众见面……
惊人的创作力来自他对各种生命体验的极致调用,而这一点在这部最新的《平行母亲》里有着非常生动的体现。
想要理解这部影片,不得不提到的就是西班牙的《历史记忆法》及其背后的弗朗哥时期独裁历史。1939年西班牙内战结束之后,以弗朗西斯科·弗朗哥为中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和长枪党等右翼集团获得胜利,由此开启了长达30多年的弗朗哥统治时期。二战期间,弗朗哥作为终身元首,对内以恢复国家秩序为借口,取缔其他一切政党,实行法西斯独裁统治,对西班牙共产党进行清洗,制造了大量血腥屠杀事件,对外则保持所谓“中立”,暗中帮助希特勒侵略苏联。70年代弗朗哥死后,西班牙议会推出《历史记忆法》(或称《遗忘法案》),试图以立法的形式促进“社会和解”,但对于独裁统治期间的无数受害者来说,这种法律的本质无非是禁止后人对弗朗哥本人及其他政权分子的追诉,是给弗朗哥统治遗留下来的利益集团套上了一个坚韧的保护罩。
西班牙内战和弗朗哥独裁统治在西语电影中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重要题材,因为它既与西班牙国内极右翼崛起的政治社会现状密切相关,也无疑从属于欧洲社会经久不衰的战争及大屠杀反思语境。就在前年,纪录片《沉默正义》(_El silencio de otros_)获得了西班牙电影戈雅奖最佳纪录片奖。影片主要记述了弗朗哥统治时期遭遇迫害的人们如何在新世纪寻求正义,他们或被弗朗哥的支持者虐待,或在独裁统治期间失去了亲人,或在弗朗哥统治时期以“种族再生”之名被调包了孩子。由于《历史记忆法》的效力,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自弗朗哥死后始终无法在国内得到追究,于是他们便在律师的帮助之下前往阿根廷,在普遍管辖权下以“危害人类罪”对曾经的施暴者进行起诉,希望能够将施暴者引渡到他国绳之以法。然而这个举动却遭到西班牙政府外交层面的阻挠,随后国内法庭又以“危害人类罪不成立”或“超过追诉期”等理由拒绝引渡施暴者。
在六年的漫长追诉中,这个群体虽然一点一点取得成果,但申诉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离世。曾经施行暴力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而正如片中原告人们所说,“遗忘”历史恐怕并不能让被害者更好地生活下去,仇恨和暴力也只是被隐藏起来,从未消失。
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笔墨来讲述《沉默正义》,是因为这部影片的确与《平行母亲》之间存在着非常明显、直接的关联:纪录片正是由阿莫多瓦担任监制,而其中一些段落更是被阿莫多瓦直接借鉴到《平行母亲》之中。应该说,透过这部纪录片,我们可以反观一位电影创作者是如何将历史问题作者化、情节剧化,让虚构与现实发生若即若离的奇妙关系。
纪录片中,一位老妇讲述了她的母亲如何被弗朗哥的支持者迫害并被埋于乱葬坑,这条线索被阿莫多瓦引入《平行母亲》,构成了一条重要线索的背景:女主人公雅妮丝(佩内洛普·克鲁兹饰)的曾外祖父正是在弗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并埋在乱葬坑,在此基础上,阿莫多瓦为她虚构出一名职业为法医人类学家的情人,后者在帮助前者获取基金会资助的过程中渐生情愫,令雅妮丝诞下一名婴儿。
接着,阿莫多瓦把纪录片中弗朗哥时期的婴儿调换丑闻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编,将之放在了当下社会,以情节剧的方式展开:雅妮丝与另外一位母亲同时在医院生下婴儿,但在结束监护之后被抱错。值得玩味的是,阿莫多瓦虽然在此进行了大胆的虚构,却保留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即两位母亲都是非婚生子,而这种道德伦理上的所谓“不洁”正是历史上某些信奉纳粹优生理论的医生调换孩子的原因:他们希望将孩子分配到纯洁的家庭,以起到“净化”孩子的效果。显然,对于经历过弗朗哥统治的西班牙观众或者非婚生子的西班牙女性来说,这样的历史纹理看似微末,但绝对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至此,影片内部形成了两组所谓的“平行”关系:雅妮丝和安娜(米莱娜·斯米特饰)两个母亲,以及寻找亲生孩子和寻找曾外祖父两组事件,女主角雅妮丝就是这两组平行的“交汇”处。影片还对《沉默正义》中的一些细节进行了非常有趣的变换,比如在纪录片里DNA检测是乱葬坑认亲的一个环节,《平行母亲》将其移植到了两位母亲与自己孩子关系的确认上。由此,我们也能够看出阿莫多瓦如何将两个看似“平行”的线索纽结、缝合在一起:个中关键正是“血缘”。对雅妮丝而言,血缘是与生俱来且永远无法接受遗忘与欺骗的,找回血缘不仅意味着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更意味着对待他人的良心,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面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另一面将孩子抱错的秘密告诉安娜,尽管揭穿这个真相可能会对她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意味深长的是,在影片距离结束还有30分钟时,两个母亲的冲突就已经完全揭开并化解,观众最关注的结局就已经提前到来。可见对他来说,性别权力、性向流动等话题的探讨固然重要,也固然是阿莫多瓦叙事风格的基石,但《平行母亲》又有绝不止于“阿莫多瓦”。相比以《痛苦与荣耀》为代表的那种个人的、内部的精神分析,《平行母亲》更倾向于群体和外部的愤怒呼喊,更在于揭示血缘背后的历史纵深;它是一个超乎个人创作一般规则的变体,恐怕也是恢复“历史记忆”呼声之下,阿莫多瓦近年以来最具政治性和话题性的作品。
事实上,拉丁裔电影创作者从来不吝于将“历史记忆”这一问题搬上世界电影舞台:吉尔莫·德尔·托罗的两部作品《鬼童院》(_El espinazo del diablo_)和《潘神的迷宫》(_El laberinto del fauno_)便都是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在这些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编导是如何以童话的笔触对残暴的法西斯军官和右翼分子进行集中描绘。而国内方面,两部以西班牙内战和弗朗哥统治为主题的影片均在去年戈雅奖的评选当中获得诸多奖项:《无尽的战壕》(_La trinchera infinita_)讲述一名男子为了躲避独裁政府抓捕而在地下生活30年的故事,《战争未了》(_Mientras dure la guerra_)则为著名作家米盖尔·德·乌纳穆诺作传,讲述他如何从支持弗朗哥走向反对独裁。相较这些作品,《平行母亲》显然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避免讲述真实事件,以更加作者性的方式映射过去,架起一座雕刻着夸张花纹的、通向历史的桥梁。
于笔者而言,《平行母亲》的高潮甚至在最后一幕的最后一秒才终于到来:一个孩子严肃地凝视着乱葬坑,反打镜头里,凭吊者躺进了坑中遗骨本来所处的位置。这种从骨到肉的视觉溯源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让人意识到生与死之间的联系竟然可以如此紧密,我们与历史中的血缘至亲竟然可以跨越时空的约束紧紧相拥;而如果说遗忘确乎就是人类的天性,那么彼时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如今也未必不会发生。
文 / 拉斐尔·帕瓦罗蒂(Rafael Pavarotti)
他曾经以夸张的性闹剧建立起斐然的声名。而今到了72岁之际却用他最新的电影《平行母亲》(Parallel Mothers)打捞起一段祖国的苦难史。
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熬过了一个让人抓狂的下午。这位电影人瘫坐在厨房的餐桌边上,用手托着下巴,虽然粉红色的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但仍然掩盖不住他的疲惫和沮丧。两个月以来,佩德罗一直在马德里及周边地区拍摄他的第21部长片《平行母亲》,虽然马德里一度是新冠肺炎肆虐的高风险地区,但是拍摄工作一直没有遭遇特别严重的问题。他的制片公司专门聘请了几个护士,给剧组成员累积做了数千次的核酸检测,而且公司坚持每天给演员和其他工作人员提供两个FFP2口罩,所有这些投入都是为了保证电影的拍摄进度。但是今天,在5月底的这个星期一,在拍摄将近收尾的最后几天,当剧组几十号成员聚集到马德里以北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准备拍摄最后一场室内戏的时候,阿莫多瓦却遭遇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他的一位主要演员临场罢了工。
25岁的米莱娜·斯米特(Milena Smit)是阿莫多瓦团队通过选角活动挖掘的新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戴着一顶短短的假发坐在导演的对面。而穿着彩色条纹毛衫连衣裙的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则站在一旁,她曾因主演佩德罗拍摄于2006年的电影《回归》(Volver)而获得了第一个奥斯卡影后提名。克鲁兹怀里抱着一个14个月大、名叫卢娜·奥里亚·孔特雷拉斯(Luna Auria Contreras)的小女孩。几个星期以来,奥里亚一直表现得像个职业演员:她对摄影机不仅没有丝毫的抵触,而且还能在提示下发出恰如其分的咿咿呀呀声。但是现在呢,已经不可能再换人的情况下,她却不肯照着剧本去演出了。
当两个女人进行一场重要的对话时,阿莫多瓦需要奥里亚安静地坐在斯米特和克鲁兹中间的高脚椅上,或者至少是坐在斯米特的大腿上。但每次他们一把奥里亚带到餐桌前,她就开始嚎啕大哭。所有人都上来想尽各种办法给她加油打气。他们一会给她一个新的奶瓶,一会请她爸爸牵着她在厨房里转圈圈,还把克鲁兹招人喜爱的黑狗带了进来。但没有一个办法是奏效的。
“看哪,亲爱的小美人,你知道我们只剩下最后三天时间了吗?”克鲁兹用她甜美的西班牙语哄着奥里亚。奥里亚好像被这位大明星的烟嗓和大眼睛迷住了,她在克鲁兹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不幸的是,一把她放到斯米特的大腿上,把镜头对着她,她就又拉开了嗓门尖叫起来。
“我猜小女孩是累着了,”克鲁兹对阿莫多瓦说。从百叶窗漏进来的阳光打在他那一头刺猬式炸开的白发上,形成了一道光圈。
“我想小女孩今天是拍不成了,”阿莫多瓦轻轻地回答。他的声音既平淡又平静。但每个人都明白他说的其实是一场后勤补给上的噩梦。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了。他们还得在10点钟左右太阳落山之前赶去另外一个地方拍摄外景。
当一堆人围着奥里亚忙前忙后的时候,阿莫多瓦茫然地盯着那面用手绘瓷砖铺成的后挡板。每一片奶油色的瓷砖上都用海军蓝的弧线画着优雅的圆形和三角形。为了让这间厨房看上去像是1930年代的装修风格,他的置景团队将一座1970年代的改建房又进行了改建,他们敲掉了一堵墙壁,修复了一个老式的烟囱,换掉了地板,安装了一个木质的橱柜,然后铺起了这面手绘瓷砖的后挡板。每一个决定最后都由阿莫多瓦本人拍板。他特别喜欢帮他的角色决定书架上放什么书,或者给他们挑选喝水的杯子。“每个角色的房间也是一个角色,”布景设计师文森特·迪亚兹(Vincent Díaz)这样解释。(本文的采访部分基本上以西班牙语进行。)这间厨房在《平行母亲》中充当了两幕戏的背景,但这两幕戏加起来的时间也不过是大约三分钟而已。
良久,阿莫多瓦终于站起身来,他宣布让奥里亚小睡一会。然后走出了房间,请助理帮他拿过来一台手提电脑。如果奥里亚还是不能演出,那么他就要重写这一幕戏,以便在没有她的情况下能够继续拍摄。
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阿莫多瓦都会向自己的想象力寻求帮助。佩德罗出生于1949年,他成长的那些年月西班牙基本上处于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将军的独裁统治之下。佛朗哥和他麾下的右翼军队在西班牙内战中取得了胜利,所以从1939年开始他就控制了这个国家,一直到1975年去世才结束其独裁统治。无论是在战争期间还是停战后的一段时间,佛朗哥和他的支持者从不放松的一项工作就是铲除西班牙的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同时还坚持要消灭这个国家的犹太人、罗姆人、无神论者、同性恋、共济会会员、女权主义者和工会运动的组织者。而在观看了1961年由男明星沃伦·比蒂(Warren Beatty)主演的电影《天涯何处觅知音》(Splendor in the Grass)之后,阿莫多瓦这个原本的无神论者进而又认识了自己的性取向——他显然成了西班牙最不受欢迎的那一类人。但是,即使是佛朗哥还在位的那些年,阿莫多瓦每次只要一坐下来写故事写剧本,他就能感受到绝对的自由。“我很明白自己的感受,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意识,”他向我宣称。“我不会给自己设定任何的条条框框,我不会给自己强加任何东西,对那些东西我甚至不会动一下念头。”
1970年代,当他刚刚开始拍摄第一批超8短片和第一部长片的时候,那些偶然撞进镜头的朋友可能会顺便帮忙扮演个什么角色,而阿莫多瓦就会发挥他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当场修改剧本。从入门开始,他的创作就违背了佛朗哥主义的每一条戒律。拍摄于1975年的短片《索多玛的覆灭》(The Fall of Sodom),他给大概30个男人化上浓妆,用这群一副异装癖打扮的索多玛人再现了《创世纪》(Genesis)中围攻罗得(Lot)家的场景。“所有这些场景都只能躲在乡下拍摄,不然当局就会把我们扔进监狱,”阿莫多瓦依然清晰记得这些细节。
虽然已经72岁高龄,但是这位自学成才的电影人仍然处于创作的巅峰。阿莫多瓦拍摄于2019年的电影《痛苦与荣耀》(Pain and Glory)获得了两项奥斯卡提名,而这两个奖项在他的履历中已经分别获得过6次和7次提名的成绩。《平行母亲》应该会给他带来更多的荣誉。为了确保自己的创作自由,阿莫多瓦成立了一家制片公司,一手栽培了许多西班牙最伟大的演员,并且拍出了许多可以与电影大师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和路易斯·布努艾尔(Luis Buñuel)比肩的喜剧。阿莫多瓦和他们俩一样有种天赋,能够让那些看上去匪夷所思的人与事变得寻常普通。不过怀尔德说起浪漫情事就是一脸的冷嘲和热讽,而布努艾尔则恨不得把资产阶级抽了筋剥了皮架到火上烤,相比之下,阿莫多瓦要比他们俩温和得多。他在电影中扛起的大旗用大号字体写着爱和理解。在改变同性恋和跨性别者的银幕形象方面,阿莫多瓦大概要比其他任何一位导演都做得更多,而且他有着十分自觉的意识要在电影中消解传统硬汉文化对女性的凝视。而今,阿莫多瓦则要通过《平行母亲》第一次去直面佛朗哥遗留的历史问题。
当奥里亚从她的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阿莫多瓦已经改好了剧本。他想让斯米特告诉克鲁兹,小女孩已经累得在床上睡着了,这既是一个虚构的情节,同时也是一个事实。但就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筹码已经失效了一样,小星星这回的表现就像天使一样完美。一条过,克鲁兹给了奥里亚一个飞吻。他们在最后一刻终于赶上了进度。
2020年3月初,阿莫多瓦是第一批感染新冠肺炎的西班牙人。病毒就像重感冒一样把他打垮了:低烧、肌肉酸痛、恶心、头晕。但这一切都不足为虑。只有西班牙严格的封锁政策在财政上造成的困难才是真正的灾难。当时《平行母亲》还是一个被他遗忘在电脑上的文档。准备上马的是另一个项目,阿莫多瓦原计划在4月初与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合作拍摄一部短片《人类的呼声》(The Human Voice)。在马德里郊区的一个仓库里早已搭好了精美的布景。但是因为封锁他根本没办法进入仓库。他要放弃这个项目吗?把几个月的辛苦就这么扔进垃圾堆?
1986年,佩德罗和他的弟弟奥古斯丁(Agustín)把两人所有的积蓄凑起来创办了欲望无限制片公司(El Deseo),从此之后兄弟俩一直守护着佩德罗艺术创作的独立性。没有人能够命令他剪掉一个变性人的角色,也没有人可以要求他撤下一幅有争议的海报,或者是叫他跳过那面手绘瓷砖的后挡板。除了其中三部电影之外,欲望无限制片公司拥有阿莫多瓦所有电影的母带和版权。但是这种艺术上掌控权就会对财务管理提出更高的要求。佩德罗每部电影的投资通常在1000万欧元左右。“我总是一手拿钱一手拿鞭子,对我来说钱就好像是一头需要驯服的野兽,”奥古斯丁向我诉苦。如果《人类的呼声》亏得太多,那么这头野兽就可能给他们造成重创,就会对欲望无限制片公司后续影片的投拍造成影响。
早在1970年代,当奥古斯丁还是一名在读大学生的时候,他就开始从旁协助佩德罗拍片了。而作为一名前数学教授,奥古斯丁又总是最早几个能够读到佩德罗剧本的人,并且在佩德罗的所有故事片中担任配角。从一开始,他就十分坦然地接受了佩德罗对同性恋关系的直白描绘。“因为是奥古斯丁做我的制片人,所以我在创作的各个层面上才能够如此顺利,”佩德罗明确跟我肯定了奥古斯丁的功臣地位。“不仅仅是在拍摄期间,而是在电影的整个制作过程当中,甚至在电影完成之后都是他在背后支撑着我。”所有可能影响佩德罗创作生涯的重要动作都是兄弟俩商量做的决定。索尼经典电影公司(Sony Pictures Classics)的联合总裁迈克尔•巴克(Michael Barker)清楚记得,某天他突然间意识到1980年代与欲望无限制片公司签订的合同上总是有一个奇怪的特点:“他们兄弟俩签的Almodóvar在字体上简直一模一样,根本没有人能够分得清那是奥古斯丁还是佩德罗签的字。”
2020年春天,是奥古斯丁拯救了《人类的呼声》,他亲自出马与仓库讨价还价终于降低了租金,然后和欲望无限制片公司的工作人员重新制定了新的、可以应对新冠肺炎的安全拍摄方案。但是另一边厢,佩德罗却在他的公寓里踱过来踱过去,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在已经安排好的项目上。谁知道电影什么时候能够制作出来,或者还能被制作出来吗?他把自己埋进了电影、书籍、音乐的沙丘中,试图以此屏蔽窗外马德里不断上涨的死亡人数。“如果停下来看一看现实,我肯定自己也会倒下的,”他在西班牙某在线报纸上这样写道。“我不想要这样。”
之后的某一天,他的私人助理洛拉·加西亚(Lola García)建议他可以再看一看《平行母亲》的剧本。阿莫多瓦习惯于把他的故事搁置几年然后再把它们拍成电影。他的电脑里已经存了几十个未定稿的剧本,但绝大多数只有佩德罗、奥古斯丁和加西亚才能看到。其实早在21世纪初阿莫多瓦便开始着手编写《平行母亲》了,而且为了研究两个陌生人在同一天分娩的故事他还特意进产科病房做了调研。在他拍摄于2009年的电影《破碎的拥抱》(Broken Embraces)中已经出现过一幅为这部未来影片虚构的海报。但后来佩德罗还是放弃了这个剧本,因为他在叙事上碰到了几个解决不了的难题。在封锁期间重温这个故事,阿莫多瓦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在禁闭中注意力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加强,因为没有人来打扰我,自己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他高兴地向我解释。“我把原来的剧本修改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改完的那一刻发现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当西班牙在2020年5月初开始解除封锁的时候,阿莫多瓦也基本上完成了剧本的修改,那个夏天一等到拍完《人类的呼声》,欲望无限制片公司便立刻投入了《平行母亲》的前期制作。
阿莫多瓦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想要在这部电影中尽量兼顾两条故事线:一条线是关于母亲们的,另一条线是关于克鲁兹扮演的角色四处奔走想要挖掘她曾祖父的遗骨,她的曾祖父在西班牙内战刚刚爆发的时候就被佛朗哥带领的叛军以政治之名逮捕然后枪毙了。就是通过两条故事线的并置,阿莫多瓦在一个2016年的故事和一段肮脏的历史之间建立起了联系,而这是一段许多西班牙人选择闭目塞听的历史。
这两条故事线的叠加戏剧化地突出了电影的中心主题:真诚的难度。“这是一个女人的道德困境,她一方面想要挖掘祖先们的历史真相,”阿莫多瓦对此进行了阐释。“但是在自己的私生活中,真相却被她隐藏了起来。而这种撕裂又在她的内心激起了难以承受的负罪感,甚至是羞耻感。”
在美国,最早出炉的一批影评纷纷向《平行母亲》递上了赞美的语言。“这部电影会把人卷进去,然后牢牢地抓住你,”欧文·格莱伯曼(Owen Gleiberman)在《综艺》杂志(Variety)上这样写道。“这可能会是他自1999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All About My Mother)之后最受欢迎的电影,尽管这两部电影在调性上是如此的不同。”今年9月,《平行母亲》入围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首映结束之后观众起立鼓掌长达9分钟,而克鲁兹更是凭此片获得了沃尔皮杯最佳女演员奖。
“我先看一下吧,女演员们什么时候能到?”星期二下午的晚些时候,阿莫多瓦走在一条土路上,他向旁边的工作人员询问。站在烈日下,他那身打扮就像是一个准备前往迈阿密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干净的运动鞋、深色的裤子、佩斯利花纹的瓜亚贝拉衬衫、白色镜框的太阳镜、草编软呢帽、加上一个粉红色的口罩。最后两天的拍摄地点靠近小镇托雷莫恰·德·哈拉玛,那条乡间土路的两边长满了高高的野草和野花。目之所及,所有景致都像是在暑气中摇动着微光:紫色的蓟花、红色的罂粟、白色的小雏菊、银草、橄榄林、嫩绿的庄稼田。
“她们在那边,”一名剧组成员指向六个群众演员。这些穿着棕色或者绿色等深色服装的女人刚好从一辆停在土路尽头的厢式货车上走下来。而隔着几码的距离,克鲁兹则坐在一辆银色的斯巴鲁汽车上打电话。等阿莫多瓦跟群众演员打过招呼继续向克鲁兹走过去的时候,她也从车里下来了。他们两个人单独站在一座残破的石桥边聊了几分钟。当克鲁兹才16岁的时候,为了能够走进电影院观看阿莫多瓦拍摄于1990年的电影《捆着我!绑着我!》(Tie Me Up! Tie Me Down!),她竟然向售票员谎报自己已经年满18周岁。电影散场之后,克鲁兹绕着电影院旁边的广场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的胸中燃起一股勃勃的雄心。我必须会一会这个男人!她暗自下定决心,我要找一个经纪人,我要学习表演,这样有一天我就可以跟他一起拍电影了!“在那个天翻地覆的年代,他就像是一股清新的空气,”克鲁兹跟我回忆起往事。每一次听到他的采访,她就会对他在谈论爱情、性、政治和艺术时的真诚感到震惊。“他所代表的已经远远超出了电影的范畴。”这两个人早已成为莫逆之交;而《平行母亲》已是他们的第七次合作。
“你今天会不会闹脾气呀?”阿莫多瓦问这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女孩,他的声音既满怀深情又带着一丝紧张。阿莫多瓦原本计划用奥里亚的特写镜头结束这部电影——“她的特写会成为一个记忆,代表着对未来的见证,”他后来的解释是这样的——但在奥里亚前一天给他出了难题之后,阿莫多瓦特别担心她可能没办法胜任这份工作了。“我们走吧,小宝贝,”他一边招呼一边带头向前走去。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镜头:在克鲁兹、斯米特、奥里亚、德·帕尔玛(de Palma)和加西亚的带领下一群人将沿着土路走过来,其中有几个人的胸前还捧着大大的黑白照片。“不要任何多余的东西,排练的内容就是向前走,”阿莫多瓦向她们发出指令。“你们当中有血缘关系的相互之间可以讲几句话,但总体上应该保持安静。”他敦促摄影师劳尔·曼查多(Raúl Manchado)向人群再靠近一点。虽然风景相当壮美,但阿莫多瓦还是希望用人物填满整个画面。“劳尔,再紧凑一点,”他大声喊道。沿着土路走了几码之后,曼查多胸前挂着斯坦尼康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就是那里。就是那个角度。就那样拍完这个镜头吧。”因为机位特别靠近,所以摄影机可以捕捉到照片中的一张张脸:每张脸都代表着一个在西班牙内战刚刚爆发时就被杀害并埋葬在乱葬岗中的男人。
阿莫多瓦经常将他的电影分为两个世界:一个“女性世界”,一个“男性世界”。在女性向的电影中,男人们不仅仅被发配到配角的位置,他们甚至是电影次要的关注点。即使他们确实可能是被女人强烈爱慕着的对象,但对他们的描绘却只有寥寥的几笔。“从一开始,我就给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包括修女、现代女性、家庭主妇等等——不管是什么身份的女人,我都会给她们最大的道德自主权,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最根本的政治诉求,”阿莫多瓦如此宣称。虽然《平行母亲》也有一个重要的男性角色,就是由著名舞台剧演员伊斯拉尔·埃雷贾德(Israel Elejalde)扮演的法医人类学家。但影片的重心却始终是女性:是她们的友谊、她们的激情、她们的女儿和她们的死亡。
“阿莫多瓦电影最让我欣赏的一个点就是,这里完全没有那种笼罩在西班牙万事万物头上的犹太-基督教负罪感,”星期二,德·帕尔玛在化妆间里这样向我坦白。然后她一边大笑着一边假装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背部。“他的所有角色都会遭遇最混乱的状况,会经历各种伤心事,但最后又总是会有什么东西帮助他们振作起来。他们会说:‘好吧,我们还可以用剩下的东西让自己尽量快乐起来。’”阿莫多瓦从不会因为女性角色犯下的罪行而惩罚她们;相反,他会赞美她们的韧性。维多利亚·阿夫里尔(Victoria Abril)在《捆着我!绑着我!》中扮演一个正在戒毒的瘾君子兼前色情明星,她在最后坠入爱河并且得到了婚约。而克鲁兹在《回归》中为了维护女儿既毁尸又灭迹——但她却又幸运地开启了一桩欣欣向荣的生意。
阿莫多瓦创造的大部分女性角色都是以他的母亲和1970年代与他同居了三年的那个女朋友作为蓝本。(“我是一个同性恋,”他对此做了解释。“但在那些年里,我对男女两性都抱有性趣。”)有时即使是表达他自己的个人情感,阿莫多瓦也习惯于借用女性角色进行抒发,就像他在1995年的《我的秘密之花》(the Flower of My Secret)和2016年的《胡丽叶塔》(Julieta)中所做的移花接木。他之所以能够与女性产生如此深刻的共鸣,当然也离不开许许多多杰出女演员的贡献——胡丽叶塔·塞拉诺(Julieta Serrano)、塞西莉亚·罗特(Cecilia Roth)、丘斯·兰普雷亚维(Chus Lampreave)、玛丽莎·帕雷德斯(Marisa Paredes)、卡门·毛拉(Carmen Maura)、德·帕尔玛、阿夫里尔、克鲁兹,以及最近的斯文顿——她们都将自己的最佳表演奉献给了阿莫多瓦。
塞拉诺曾经告诉我是阿莫多瓦改变了她的艺术生涯,因为是他向她发出了参演《黑暗的习惯》(Dark Habits)的邀请。当时,她已经是一位卓有声誉的悲剧演员;她完全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喜剧演出。“我会毁了你的电影,”她想把他往外推。但他却用一句话顶了回来:“别那么像个受虐狂。”
克鲁兹在《平行母亲》中扮演一个名叫雅妮丝(Janis)的时尚摄影师,她和一个已婚男人擦枪走火燃起了一段地下情。一幅长长的白色窗帘从敞开的窗户鼓出来,那挂在风中飘飘荡荡的动作就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这两个人的碰撞有多激情有多快乐。然后镜头直接切到结果:雅妮丝在产科病房里爱抚着自己的肚子,那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而孩子的父亲却不见了踪影。与雅妮丝相反,住在同一个病房里的17岁女孩安娜(Ana,斯米特扮演)却十分抗拒自己即将降生的孩子。
雅妮丝乍一看很像克鲁兹之前在阿莫多瓦影片中扮演过的那一类女性角色,既坦率又宽厚。但是到了本片的中间部分,等她发现了一个让人左右为难的真相,一个可能威胁到她幸福基础的真相时,很明显地她开始变得顾虑重重了。简而言之,她确实考虑过要向那些受她这个发现影响最大的人坦白实情。但她很快就压下了瞬间的冲动,相反,她选择了换掉自己的电话号码,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欺骗所带来的压力扭曲了雅妮丝:她的微笑开始变得僵硬,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看起来成了一个四处逃串的罪犯。
为了表演的准确性,在正式开拍之前的几个月,阿莫多瓦每周都会和克鲁兹、斯米特进行没有技术支持的排练。“她们一直哭,”这给阿莫多瓦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他并不想要一部泡在泪水中的电影。在他的想象中,女人们即使柔肠寸断也能克制住自己,情感只有到了没办法再控制的程度才会化成眼泪。所以他跟她们排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到了正式拍摄期间,阿莫多瓦每天都会与剪辑师特蕾莎·方特(Teresa Font)碰头,他们经常要剪掉很多镜头,只留下眼泪落下之前和落下之后的瞬间。当克鲁兹看到最后的成片时,她意识到阿莫多瓦倾向于把电影中的情感悬置起来,从而将这个原本表现母性的戏剧变成了一部惊悚片。比如影片接近尾声的一场戏,当斯米特扣上婴儿背带,那一声咔哒就像是昭告了世界末日的降临。
群众演员们笑着爬进那个巨大的十字形土坑,把那无以言表的悲痛化成了玩笑。他们大多数都是专业的考古学家或者志愿的掘墓人,他们也是法医人类学家雷内·帕切科·维拉(René Pacheco Vila)的朋友。2016年,帕切科曾经打开过一个墓穴,发现在一块普普通通的墓碑下却埋葬着20多具尸体,在那个墓园里还有其他许多类似的乱葬岗,都被有意地做了障眼法。由欲望无限制片公司投拍的《沉默正义》(The Silence of Others)抓拍到了那个发掘的时刻,影片最后获得了艾美奖最佳纪录片。现在,帕切科和他的伙伴们躺在《平行母亲》的那座假墓穴里,假装他们自己就是那些逝者。
“我已经习惯了从另一边来体验这一边的生活,真的,”帕切科后来告诉我。“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阿莫多瓦的第一副导演马努·卡尔沃(Manu Calvo)站在土坑边上,他要负责把群众演员和德·帕尔玛安放在准确的位置上,所以他在演员和自己手机上那10具遗骨的排列图像之间来回比照。他请一个男人靠着另一个男人躺下。“你到底想要怎样?”那人表示抗议。“难道要我们69式吗?”一阵爆笑。卡尔沃没有搭理这个笑话。“再靠近一点啊。”
几分钟之后,阿莫多瓦上前检查安放的成果,一名助手为他撑起了一把黑色雨伞,以防他被太阳晒伤。而斯米特看着卡尔沃在土坑里安放群众演员陷入了沉思,脸色不自觉地开始凝重起来。“到最后大家都有些动情了,尤其是最后这几天,”她诉说着。“在现场你会紧张得膝盖发软。而且紧张又把这个过程拉得特别漫长。”那天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高涨的情绪,因为部分剧组成员家里就有在战争期间失踪的亲人。比如克鲁兹自己的曾祖父就是被逮捕然后杀害的,但是她的祖母直到自己生命的尽头才向后辈们提起这件往事,因为在佛朗哥独裁统治时期所有战场外的逮捕和政治清洗都属于禁忌话题。
历史学家保罗·普雷斯顿(Paul Preston)在其里程碑式的著作《西班牙大屠杀》(the Spanish Holocaust)中写道:“西班牙内战期间,在大后方有近20万男女被法外处决,或者没有经过严格的法律程序就被处决了。”虽然这些屠杀是由民族主义者(他们以一次失败的军事政变引发了战争)与共和党人(他们的立场是捍卫西班牙民选政府)一起犯下的罪行,但屠杀首先是由民族主义者策划并实施的,而且这些犯下更多罪行的人坚持自己必须对城市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实施恐怖政策,从而“净化”国家,同时铲除任何可能的抵抗力量。事实上,即使在佛朗哥和民族主义者赢得了战争之后——在法西斯盟友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和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的帮助下——他们也没有停止对其对手的围捕和公开审判。而许多受害者在仅仅几分钟的“审判”之后就被处决了。然后这些尸体通常会被草草地掩埋在乱葬岗中。
摄影师华金·曼查多(Joaquín Manchado)准备俯拍躺在土坑中的演员,他将用一台45英尺长的天蝎座伸缩炮那超长的摇臂快速地摇过这个场景。远处,阿莫多瓦坐在一个靠近草丛和罂粟花的木箱子上,他盯着现场监视器指导这幕戏的拍摄。摄影机一次又一次俯冲过墓穴。最后阿莫多瓦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镜头。但是一名剧组成员却坚持自己在监视器上看到了有些异样的东西,是一条闪闪发光的金线。卡尔沃爬到土坑里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原来是因为群众演员们一动不动躺得太久了,已经有一只蜘蛛在他们身上吐了丝开始结网。而一条细细的蛛丝刚好抓住了一缕阳光。
“让我想一想,”阿莫多瓦默想了一会。“好吧,我们重新拍一个。”
2007年,在社会党执政期间,西班牙首相何塞·路易斯·罗德里格斯·萨帕特罗(José Luis Rodríguez Zapatero)批准通过了一项法律,旨在为志愿者发起的挖掘乱葬岗行动提供一定的政府补贴。也就是说,西班牙没有按照国际法的规定由国家承担起挖掘坟墓的责任。一年之后,西班牙调查法官巴尔塔萨·加尔松(Baltasar Garzón)提交申请请求对佛朗哥政权在内战期间和战后所犯下的反人类罪展开调查,他试图以此推动对西班牙的历史进行清算。但是加尔松的调查申请被检察官们否决了,他们认为这项调查违反了1977年、也就是佛朗哥去世两年之后西班牙通过的一项大赦法。
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阿莫多瓦开始构思《平行母亲》的故事。“我隐隐觉得自己在道德上有责任拍一部电影去应对这个问题,”他回忆起当时的创作初衷。“首先,是我对受害者家属的同情;其次,是因为我也坚信必须解决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能彻底地结束内战。因为这是整个西班牙社会所欠下的历史债务,直到这些债务被偿还,直到这些逝者被纪念,才能真正结束西班牙的战争。”
让我震惊的是,他、佩德罗·阿莫多瓦竟然会去触碰这个题材。从1980年代到1990年代,阿莫多瓦之所以能够暴得大名是因为他对喜剧的颠覆性创作。他总是将镜头对准那些已经被固化为刻板印象的人物——性工作者、男同性恋、瘾君子、家庭主妇、跨性别女性,等等——他想要唤起观众的同情心,从内心去关注这些人的悲欢离合。他在意大利发现自己的电影推广语被贴上了这样一个标签:“丑闻还在继续”,这可把他给逗乐了,因为他自认从来没有存心要去震惊任何人。“我并不是想要打破什么,我只是想要很真诚地表达自己,”他向我强调。“当我采用L.G.B.T.Q.或者集所有性向于一身者这个群体的元素时,我并不是想要表现身为同性恋或变性人所带来的问题。不,不,不,他们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他们就是某种身份而已。也就是说,他就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生活中,他就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故事中。”比如拍摄于1987年的《欲望法则》(Law of Desire),阿莫多瓦描绘了许多其乐融融的家庭场面,而那是一个由某男同性恋导演、他的变性妹妹、被妹妹前女友抛弃的小女孩所组成的家庭——而当时的西班牙法律还不允许同性恋伴侣收养孩子。
“那就像是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我对他说。
他摇着头纠正我说:“正常化,请让我们用这个词。”
阿莫多瓦还以同样的创作态度去忽略佛朗哥的独裁统治。他在1980年代曾经自豪地宣称,在他的电影中“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佛朗哥投下的阴影”。“我对待佛朗哥的态度就是当他从未存在过一样,”他跟我这样解释。“因为那就是我作为一个西班牙年轻公民的复仇时刻。” 其实,这种对历史的拒绝是佛朗哥死后十年里流行于整个马德里艺术界的一个典型创作特征,整整一代年轻的西班牙人在当时第一次品尝到了自由的滋味。这种体验掀起了整个社会的迷狂,情形有点类似于美国咆哮的20年代(the Roaring’20s),只是他们用毒品、性和朋克摇滚取代了美国的酒精、舞蹈和爵士乐。“这是一场绝对享乐主义的运动,”阿莫多瓦跟我指出了这一点。在马德里,这一幕被称为“拉莫维达运动”(La Movida,大致上相当于“偶发艺术”[the Happening]),阿莫多瓦早期的电影便以异于常人的语言捕捉到了这一时代精神。
但是“拉莫维达运动”对历史有意的忽略却在无意中助长了佛朗哥支持者的气焰。就像其他独裁政权一样,佛朗哥的政府也是通过恐吓、逮捕和拷打其政治对手来维持统治的。在他统治西班牙期间,这个国家只允许一个合法的政党存在:一个由君主主义者、法西斯主义者和极端天主教徒组成的联盟——长枪党。佛朗哥计划在他的独裁统治结束之后建立君主制——而且他已经钦定了西班牙最后一位国王的孙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国王胡安·卡洛斯(Juan Carlos)一登上王位,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带着西班牙转向了君主立宪制,并且组织了一个民主选举的议会。1977年他批准通过的大赦法释放了佛朗哥的反对者,但是同时也赦免了佛朗哥在独裁统治期间犯下的所有政治罪行。这项法律后来成为被称为“遗忘公约”(the pact of forgetting)的核心要素,所以很多西班牙人猜测这其实是一项交易,是让长枪党交出政权的必要条件。“至少它让西班牙变成了一个民主国家,”阿莫多瓦为此进行了辩护。“我本人的存在就是民主真实存在的一个证据。我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生活在一个民主国家,那么我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去拍摄自己已经拍出的任何一部电影。”
这纸公约后来成为许多拉美国家的范本,比如智利和阿根廷,这些国家同样在探索如何以非暴力的途径摆脱独裁统治。但是,当一些拉美国家最终撤回它们的大赦法,允许对反人类罪提起申诉的时候,西班牙的大赦法却仍然有效。而这反过来又在许多西班牙年轻人中造成了一种奇怪的误解:他们可能会认为拉美国家的独裁政权比他们自己国家的内战和独裁政权更加恶劣,虽然阿根廷的独裁统治仅仅持续了7年时间、在此期间仅有3万人消失,而西班牙的内战和独裁统治加起来长达39年时间、根据普雷斯顿的统计大约有20万名平民在此期间被处决。
“这是一种有预谋的遗忘,”帕切科推断,在为“恢复历史记忆协会”(the Association for the Recovery of Historical Memory)工作的九年间,他一共挖掘了大约45座乱葬岗。“所有学校,整个西班牙的教育,奉行的宗旨就是让我们在信息缺失的环境中长大,”他对此十分肯定。“他们就是要制造对自己历史一无所知的公民。”
比如斯米特,在拿到《平行母亲》的剧本之前,她的知识储备中就没有关于乱葬岗的基本概念。她上的那些历史课完全略过了西班牙内战,删去了其中最黑暗的细节。“我认为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阿莫多瓦的敬佩之情。“他让自己扛起了一个责任,他要让其他世代的人,比如我这个世代的年轻人,都能够了解那些历史犯下的不义。”
但她扮演的角色对此却持有不同的看法。在《平行母亲》走向高潮的时候,安娜埋怨雅妮丝太过于执着,为什么一定要打开长枪党埋葬她曾祖父的那座乱葬岗呢?“你要向前看,”安娜指责雅妮丝。“不然你只能揭开旧伤疤。”雅妮丝第一次对安娜怒目相向,斥责这个年轻女人对西班牙的真实历史竟然可以如此无知。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一股电流串过我的背脊;这幕戏太有力量了,可以把意识形态扭转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就这还能说‘实际上只是稍稍触碰了一下佛朗哥投下的阴影’吗?根本就是相反啊!”我向阿莫多瓦提出抗议。
“是的,是完全相反,”他颔首认同。但他继续澄清,在1980年代故意忽略佛朗哥也绝不能等同于真的忘记佛朗哥在执政期间所犯下的罪行。
“我认为这在西班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都还记得独裁统治是什么样子,”阿莫多瓦继续解释。“因为我们还记得,所以在面对极右翼的原教旨主义时才可以保持自我清醒。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种清醒在年轻一代中并不存在,而且我认为对于Vox这样的政党出现在西班牙他们也没有足够的警惕。”他所说的Vox是一个在西班牙新近崛起的极右翼政党,2019年该党在国民议会中首次获得了席位:其党员在参议院获得了一个席位,而在下议院则赢得了52个席位。
国民议会目前正在考虑扩展2007年的法律,以迫使西班牙在国家层面上查找并挖掘乱葬岗。这项名为《民主记忆法》(the Law of Democratic Memory)的新法案也将首次对1936年的军事政变和佛朗哥的独裁统治提出谴责。但是Vox党和保守的人民党党员都宣称要以投票形式反对这项法案的通过,两党的部分领导人也继续否认西班牙内战是由军方企图推翻一个合法的民主政府所引起的结果。
今年10月纽约电影节的闭幕之夜,在林肯中心爱丽丝·杜莉厅放映了两场《平行母亲》,放映结束之后,我看到有数百名观众起立为影片鼓掌。9点场的观众要比6点场的观众更年轻,他们的掌声也更加响亮。“我们爱你,佩德罗!”甚至有几个观众激动地用西班牙语向他大声告白。“谢谢!”在楼座上,佩德罗响亮地回应观众的欢呼和致敬,而且他很应景地穿了一身明亮的紫色西装和粉色高领毛衣。随后,他与克鲁兹、斯米特一起登台接受了现场采访。当两位女演员因为时差而萎靡不振的时候——此时的西班牙刚好接近早上6点——阿莫多瓦却是一派精神抖擞的模样。从前一天晚上在马德里登机开始,他的肾上腺素就一直在飙升,并且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个需要到处抛头露面的周五。
两天后,我赶到惠特比酒店准备与他做最后一次采访,这时候阿莫多瓦那股高昂的兴奋劲早已经偃旗息鼓了。对此我当然不会感到丝毫的惊讶。在媒体的报道中,阿莫多瓦经常被描绘成一个浮夸、爱炫耀的家伙。“舞台不仅不会让我怯场,相反,这个地方只会让我兴奋起来,”他对此很有自知之明。但恰恰是他的疲乏才能制造出刺激性的效果。在整个电影节期间,为了宣传影片,作为导演的阿莫多瓦必须马不停蹄地出场,要不断地与一个又一个陌生人握手言欢。等到疲乏之后再把他扔到观众的面前,他的面具才会自动脱落。“只有在那些时刻,我才会在舞台上说出以前从未说过的话,”他对此也十分坦诚。“人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就好像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但表达出来的东西却可能是最真诚的,同时也可能是最没有羞耻感的。”
但是在台下与陌生人的闲聊确实让他疲惫不堪。阿莫多瓦承认曾经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也伤害了自己特别在乎的人。他不擅长争论,也不习惯说“不”。对于自己的情感,他总是把它们藏得很深。在纽约的那个周末,他和克鲁兹坐在一起观看了一段视频,是西班牙杂志《摄影》(Fotogramas)献给他们俩的礼物,以庆祝两人长长久久的合作关系。视频提到了拍摄于1997年的《活色生香》(Live Flesh),克鲁兹在该片中短暂出镜,与她一起出场的碧拉尔·巴登(Pilar Bardem)后来成了她的婆婆,令人遗憾的是婆婆刚刚在今年夏天去世。“我忍不住了,我开始流眼泪,”克鲁兹跟我透露。“好吧,我没有看他,但从这里,从我的眼角,我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我在哭一样。”但是他却站起身来,不发出一点声音地离开了房间,好让她单独呆一会儿。“他有点害羞,”克鲁兹自有她的理解。“这源于一种脆弱的敏感性,我觉得那是非常可爱的,而且作为一个艺术家、作为一个人,有没有这种敏感性都非常重要。”
确实,阿莫多瓦电影的情感力量,或者他那持续惊人的创造力,秘密就在于他的移情能力。要在美国找一个可以与他对应的电影人,你可能需要想象这个导演先是拍了《美国派》(American Pie),接着拍了《美国丽人》(American Beauty),然后再去拍了一部触及美国南北战争最丑陋一面的电影。“他将荒诞打造成一件前所未见的武器,用以对抗恶意。”2019年,阿莫多瓦被授予金狮奖终身成就奖,这是阿根廷导演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在威尼斯电影节颁奖礼上献给阿莫多瓦的礼赞。其实阿莫多瓦在最近三部电影中已经降低了荒诞的程度,而这恰好可以帮助我们更方便地去探究他的创作方法,他是如何在对于人物充满感情的描绘和一种极度复杂的正义感之间保持平衡的?
“只有等人们开始注意到某些难以忍受的事情时,他们才会明白阿莫多瓦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去描绘人与人相处的道德困境,”电影研究教授、阿莫多瓦电影长期的英语翻译卡拉·马尔坎托尼奥(Carla Marcantonio)跟我在Zoom上交流,然后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她提到阿莫多瓦拍摄于2002年的电影《对她说》(Talk to Her)就是一个绝佳案例。和阿莫多瓦电影中许多奇奇怪怪的情节一样,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了一篇新闻报道的启发,这篇报道讲的是一名男子在停尸间强奸一具尸体,尸体却突然间活了过来。阿莫多瓦清楚记得强奸犯因此进了监狱,但受害者的家人却去探了监,衷心感谢他犯下的罪行让他们的女儿捡回了一条生命。在阿莫多瓦的版本中,强奸行为发生在影片的后半部,但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唤起了观众对这个罪犯足够多的同情心。结果,这部电影把我的各种情感搅成了一锅粥:既有对这个男人的同情,又有对他所犯罪行的震惊,还有看到那个女人醒来的惊叹。在我们的访谈中阿莫多瓦曾经提到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是影片并没有对他做出明确的评判。“他总是赋予自己的角色以某种人性,”马尔坎托尼奥一锤定音。“只有那些最古板的家长才不能明白这一点。”
阿莫多瓦之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去碰《平行母亲》,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角色们还不够合情合理。在早期的几个草稿中,安娜与一个天主事工会的成员住在一起,那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天主教组织。“这会给故事增添一种我不喜欢的摩尼教色彩,因为大家一眼就会看出他们是反面人物。” 虽然阿莫多瓦希望观众能够与那些试图寻找失踪者的女性站在一起,但他也不想激起仇恨。他的初衷就是拍一部有关于乱葬岗的电影,“以一种平静而人性的态度去拍摄,也就是说,即使作为一个左派我也不想抱着复仇的情绪去清算历史。”然后就在封城期间,他突然福至心灵,把与安娜住在一起的母亲设计成了一个女演员,这个女演员在事业和女儿之间选择了自己的事业,从而解决了整个故事在叙事上的难题。在阿莫多瓦的理解中,这是一个有着各种缺点和难处的角色,她的困境可以与雅妮丝的困境形成对照,雅妮丝一边寻找曾祖父死亡的真相,一边却陷入了自己私生活中难以兑现的真诚。
在《平行母亲》的拍摄现场,我逮着了与阿莫多瓦合作过几部最优秀电影的摄影师何塞·路易斯·阿尔凯内(José Luis Alcaine),问他在那么多艺术家开始走下坡路的年纪,为什么阿莫多瓦却能够拍出他一生中最好的几部电影呢?阿尔凯内自己也已经82岁高龄,一生中拍了将近200部电影,他一脸宽厚地对着我笑了笑:“我们可以不断地成长,还可以再一次飞跃,飞得更远。”他继续向我解释,这不是年龄的问题,而是本性的问题,因为他们都是那种不断进取、总是想要尝新的人。
确实,阿莫多瓦也曾经跟我说过,每当他完成一部电影之后就会想要在下一部中做出新的花样。“尽管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夸张,但我还是想说,我需要那种将自己的生活与电影融为一体的感觉,”他对此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更确切地说,如果我没有把那部电影拍出来,我就没办法活下去。其实这是在为难我自己,因为,当然啦,一般来说都是这样,这是很自然的,人的创造力自然都会衰竭。随着时间的推移,你能想象的故事越来越少。你的点子越来越少。我真的好害怕再也找不到任何新点子的那一天啊。”
但是那一天还很遥远。就在我们做采访的前一刻,佩德罗还在和奥古斯丁开会讨论他的下一个项目。实际上,他手上同时有三个项目在推进:一个是他还没准备公开谈论的剧本,一个是根据露西亚·柏林(Lucia Berlin)的小说集《清洁女工手册》(A Manual for Cleaning Women)改编的电影(这将是他的第一部英语长片),还有一个就是他希望在新年能够开拍的西部片短片。即使在到处路演的奔波中,阿尔莫多瓦也没有停下撰写剧本的脚步。“这其实和谈恋爱是一个道理,”他笑着说。“如果你和某个人分手了,那么最好的疗伤方法就是开启下一段新的恋情。”
但拍摄仍然是阿莫多瓦最喜欢的部分,我看到他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拍摄《平行母亲》的最后一天。因为他和奥古斯丁控制着自己电影的制作,所以佩德罗是少数几个能够按照情节顺序拍摄电影的大导演之一。等到最后一个镜头结束,群众演员都从墓穴中爬出来的时候,拍摄现场的气氛立刻变得喜忧参半。他们在疫情期间成功完成了一部电影的拍摄。但是现在,为了预防新冠肺炎,还有他们下一个项目实际需要的人员配置,这群人可能会有几年的时间都不能再见面了。他们都哭了。他们开始合影。他们相互开着玩笑。他们不顾风险拥抱在一起。因为疫情,将不会有杀青宴。他们仅有的就是在这田间地头充满爱意的告别。
克鲁兹眼含泪水,她从一个朋友转向另一个朋友。她全身颤抖着,看上去既脆弱又疲惫。“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没有铃铛的母牛,’”她跟阿莫多瓦哭着抱怨,并且借用了一句他最著名的电影台词。而他看上去却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他稳稳地站在那里跟一个又一个伙伴合影,他既不去追索也不拒绝别人的崇拜。“有些合影就像地狱,”他脸上带着笑容。“但这是祝福的合影。”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奥里亚准备跟她父亲离开了。当他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难免不去想象小女孩对这场庆祝活动会有什么想法呢?“卢娜什么都不想知道吧,”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这个小女孩,她穿着牛仔连身裤坐在土路上,手里捧着一个吸管杯,一脸的严肃。“拍摄结束了,她做得很棒!”阿莫多瓦看着她的父亲,伸出手说:“非常感谢!”
2021年12月13日发表于《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
2022年1月20日译于杭州
结尾突如其来拔高到历史观真是让人猝不及防,不如1818黄金眼到底,两个妈妈手牵手去起诉医院。
差一点就拍到了点什么,然而被电影节产品的思维惯性彻底摧毁。
簡介寫得也太保留了,導致看的時候瞳孔地震
还是被阿莫多瓦感动到,他又一次举重若轻地触碰到女性所经受的被抛弃与被侵犯的创伤记忆,并由此延伸到历史的创伤记忆,当代与历史完成了一次互文,血缘不会说谎,历史同样也不会,只有面对残酷的创伤记忆,我们才有创伤愈合的可能。
无需重塑女性,只是再次表白母亲,母亲不是依附某个“孩子”而存在的,她是生命、情感、历史的承继者。母性,是人类至高的品格。
Penélope演技炸裂 期待拿奖
[NYFF2021] “平行”作为题眼,既指向两位同时生产的母亲间的平行关系,亦暗示着作为个体的小写母亲(mother)与隶属于历史和先祖范畴的大写母亲(Mother)之间的对照——在影片结构上,Janis与Ana之间因际会巧合而错认女儿的经历,乃至随后由其中一位的意外死亡而导致的错综复杂的情感与亲缘关系,恰恰指向Janis的寻亲行为所必然面对的杂芜与扑朔——在弗朗哥当政期间失踪的十数万人究竟下落几何,即便凭借现代先进的科考与鉴定技术或可探知一二,却也正像两位母亲鉴别女儿生身所面临的曲折所揭示的那样,终究是一团旁逸斜出的根茎网络,而非一棵能够轻易理出因果第序的家族树。历史中充满着“婴儿互换”式的巧合,这些巧合往往由于其奇情与狗血而逃逸历史叙述框架的捕获,然而焉知这些“不入流”的故事会中没有历史真相的投影?
缺少了情节折叠后产生的皱褶,直接跃至情感熨平后崭新的样子。几乎已谱写出由敲门/闭门、相遇/离别组成的赋格韵律,魔力从女人离开马德里之时消失,故乡是恒温的,然而我们还是怀念独居公寓的热烈和冷清。
问题主要集中在中后段两人形成全新却又陈旧的关系后,情感出现断裂不再流动自如;内核表达/叙事动机的过于暴露削弱了表层抓马应有的反作用力(前半段真好看…
开了一个脑洞,如果和佩德罗差不多大但经历更坎坷的老谋子再拍一部严歌苓式的电影:一双在十年动乱中相爱相杀的女人又在“只生一个好”政策的时代鬼事神差地重逢,命运嘲弄又让两人各自从自己的母亲那里挖掘出五六十年代的苦难回忆……尤其是看到片尾“历史不会沉默”时
虽然故事有些平淡,但阿莫多瓦的镜头依然充满人文关怀,就像在温柔安抚着母亲们的肩。无论国家的新生还是个体的分娩,都需要拒绝谎言。
莫兰迪色系的阿莫多瓦为母性的诠释披上了一抹浓绿,言说的仿佛是“春风吹又生”般的生命力。电影在“死亡”和“新生”的主题间来回变换数次,“死—生—死—生—死”的路径之外,女性之伟大和历史之厚重平行并重,但关系暧昧不明。
阿尔莫多瓦大概是到了想怎么拍就怎么拍的阶段了吧,片子的内容太杂了,有堆砌的感觉。他的故事和弗朗哥时期相应的点正是以母亲为焦点的生生死死,借助如今的故事来讲述特定年代的女性史,平行母亲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包括孩子抱错了这条主要线索,也是影射Franquismo时期对Republicana的产妇们的真实行为。如果聚焦在这里让二者更为契合,那绝对是个很牛逼的片子。但是在故事的讲述中加入了太多的元素冲散了历史这一点(通过结尾那句话我猜测导演也是想在这里多着墨的)。简单来说,导演一如既往的着眼于女性情绪,然而又想碰沉重的历史话题,结果就是导致片子很断裂。
阿莫多瓦新作,克鲁兹凭本片加冕威尼斯影后。1.最有政治与历史色彩的一部阿莫多瓦,将讳莫如深的内战创伤(国族历史)、惨痛的家族过往与个人及后代的未来生活交织共融。2.核心是直面过去,探掘、还原和道说真相,而非遗忘、掩藏与逃避往昔——而这恰是片中大部分未曾现身的男性的行为态度,女性角色则既有勇气担起全部责任,又足够坚韧独立,并相互学习,共同扶助,甚或组成不再需要男性的新型家庭。3.克鲁兹的那场分娩戏,片刻镜头便已传达出[女人的碎片]24分漫长长镜的苦痛与欣悦。4.作为摄影师的女主,开场即以多台相机捕捉与凝视男主。5.三次开关门(匹配剪辑)的段落,将过去、现在与未来圆融迅捷地并置,透出独属于电影的魔力。6.精妙转场与绝美配色。7.以小孩视角呈现乱葬坑里的真人尸体,喻指隐秘历史在新一代眼中变得鲜活可感。(8.8/10)
奇情的部分一贯好看,但是有关西班牙历史创伤的暗线并没有很好的与之相互文,导致割裂感较重
B+. 平行剧情的推进略微拧巴,但还是为它的情感厚度所折服。一边撕裂,一边愈合,在Penelope的强悍演绎下,演化成近乎官能性的情感冲击。阿莫多瓦用情节剧式的剧情起伏,去拟合个人伤痛与族群创伤的纹理:我们总要撕开视而不见的谎言,直面痛苦,寻找新生。女人如此,西班牙亦如此。结尾那场戏,目睹历史被诉说、出土、骤然醒来,忍不住地哭。
敬爱!阿莫多瓦作品序列里的二流作品。其摄影(真相)这一母题第一次延展到了国家历史的层面。我觉得两条线甚至不需要有真正的统一或呼应(反而刻意,因历史在我们身上的痕迹应是淡薄亦深远的,且晚上看阿莫多瓦白天做社畜不也都是我们的生活吗),阿莫多瓦近年来的风格已是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缓缓讲述生活与命运(的随机与造化),以见证的方式。见证者是女人,也许是因为在阿莫多瓦眼中,再没有比母性更崇高的精神了。喜爱每一场戏最后油画般的淡出,像是记忆的雪泥鸿爪,最终与当下的剧情弥合,成为召唤亡灵的仪式。“重新安葬他们,正如他们对他们母亲和祖母的承诺一样。只要一天我们不去做这件事,战争就还没有结束。”又,听到秋叶真是惊喜!(话说回来,阿莫多瓦的电影一直是政治性的,甚至此前的作品才是激烈大胆。
C+/ 作为有明确政治关切的作品应该是不如自己以前的《活色生香》的,但阿莫多瓦的方法和二十多年前也已然不同。事件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是问题,因为他完全可以靠对时间的拆解、重组与勾连将一些细微动作的强度和盘托出,从而迫出秘密破裂一刻的多层共鸣。问题可能反而在于两位女性的角力有些失衡:女配的功能就像那顶银色短发一样昭然若揭,而全无克鲁兹那般迂回却敞开的神秘感。牵引力几乎是单调的,因而失去了情绪的涌动。相比之下,那个割裂的“平行”关系,反而在最后孩童对骸骨的凝视中,以叹息的、稚拙的、疲惫的姿态,流淌出方死方生的力量。
阿莫多瓦电影的动人之处在于他对每个角色不加评判的爱,以及对人类关系可能性的信念。生活在一个有阿莫多瓦的时代是我们的幸运。
阿莫多瓦竟然带政治了!既是平行的母亲,也是平行的寻找、回归血缘的故事,同时交织在佩内洛普这个人身上,并在最后一幕从骨到肉、从死亡到初生的视觉溯源上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力。看似的狗血的,其实又在还有半个小时结束时就大胆地揭开谜底,可见醉翁之意已不在两个母亲本身。阿莫多瓦仍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情节剧大师,而现在更重要地,他在给自己找寻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