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贝拉多娜

70年代表现女性自由的动画，能感受到满满的诚意，但时代所限，动画在真诚赞美女性觉醒的同时，内容仍然充满了圣女歌颂与魔女想象，珍妮被凄美地折磨来折磨去，创作者是用一种赞美但非人的眼光去凝视崇拜她的。

动画的情节很像在模仿各种宗教中的殉难故事，主人公遭受各种非人的侮辱和挫折，但心中虔诚不减，最终获得心灵的升华与解脱。珍妮的遭遇延续了殉难故事的前半截，但她虔诚的服从将她带入更深的苦难。珍妮与诸般圣徒如出一辙的善良坚强，圣徒遭遇斩首，被钉在十字架上，历经苦楚最终得道，而珍妮历经的苦楚是残忍的性暴力，她失去了贞洁，而就因为她所受的苦楚与男人不同，虔诚也不能救她。抹大拉的玛利亚身为妓女，要忏悔地用眼泪为耶稣洗脚，如果玛利亚需要忏悔，那珍妮也必须忏悔，但是连忏悔也救不了她。

故事运用这样比对下的不公和所有努力的徒劳来点醒珍妮相信的一切是如何不值得。遂，珍妮背逆了教她顺服的一切，人生焕发新生，最终因为背逆被当做魔女当众烧死。这是一个与圣徒故事对仗的魔女翻案故事。

影片痴迷地浪漫化了珍妮所遭遇的种种性侵害，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领主打仗归来之后，珍妮被满街男人追逐，撕扯，她的衣裙在飞驰的过程中一件一件散落，最终衣不蔽体，跪倒在自己的家门口。丈夫埋头躲在门的另一边，无法向她打开施救的双臂。这是一段令人发指的性侵害罪行，但分镜将狼狈的珍妮画得如同奔跑在山林中的水泽仙子，她的衣裙像波涛一样散开，她的洁白躯体像月亮一样发出莹莹的光辉，很难说监督没有在品味甚至审美于她的受虐与悲惨。

珍妮所遭受的最多的暴行便是性侵害，她因为这个饱受折磨，影片主要写她如何挣脱倾轧她的君权与神权，如何挣脱与没能守贞的羞辱，动画用性欲苏醒来指代她作为人的苏醒，觉醒欲望即觉醒一切。我想起早年琼瑶盛行的时候，由于旧社会的婚姻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夫妇不属于自己，他们是家族的成员，是故爱情也不属于他们。此情此景下，爱情就承担了更多超出原始范畴的东西，好比放烟花本是无甚出格之事，但在2022年底于街头放烟花，对中国人来说就意味着很多。追求自由恋爱等同于追求一个无父无母无君无神的自己，有时读者会觉得，主人公如此深切热烈地追逐爱情，实际却是与他们爱的对象无关的。

珍妮的性解放在动画中的重要也是这等逻辑下的重要，性压抑越重的地方，性就意味着越多。她在每一次背逆行动之前，都要进行一番社会所不齿的性爱，到最后于山林间开启性爱聚会，动画画她赤身裸体行于草木之间，参与宴会的女人身下的爱液如洪水一样倾泻而出。珍妮初次承认完全皈依恶魔时，有一段演出十分切当，她发誓要做一个恶人，要做尽世间所有的坏事，她以为这样背逆的自己会变得恐怖且丑陋，然而却发现自己依然美好如初，甚至更加美丽了。前半段恶魔诱惑珍妮叛主的画面做得阴湿恐怖，这实际只是珍妮自己对于背德的怖惧，此情此景显示出社会的规训，恶到底是什么，恶是否真的是恶，珍妮发誓要奔向恶，却发现善与恶的标准本就是陈旧的。拘泥于准则与完全绕开准则实则是同一件事，这也是哥特背德小说最后都成为道德训诫小说的原因，毕竟黑弥撒，那也是弥撒呀。

扯远了，虽然动画是在用女人的性爱写女人所受的压迫与反叛，但如果仔细探究细节，所做与所想会有所差别。珍妮动心起念要抛弃伦常的开端始终与家庭整体的悲难紧紧相连，比如领主对税金的强取豪夺，比如领主所开启的销金战争，比如领主砍下丈夫的一只手。她被针对的起因也总是与封建权威的削弱相关，比如她因为金钱借贷成为比领主夫人更加有人望的领袖，比如她在荒野用异教的医药知识聚集人心成为正统神权的挑战。这使得影片的情节将女权的命题拢阔到了更加广泛的命题之下，凝聚珍妮的视角变成了用女性的受难唤起对强权的反思，宛如用秃鹰与儿童唤起对饥饿的同情，她们成为了一个代表性的符号，而并非只代表她们自己。

动画的结尾采用了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实际已经宛如精确的题眼，自由女神裸露出浑圆的乳房，光打在她美丽的肉体上，成为一场最终女人并没有分享到多少成果的运动的凝视焦点。动画的结语说“法国大革命，最开始参加的人群，是女人们啊。”主创们似乎模糊地感知到了，即使是所有平民都悲惨凄切的封建时代，女人们总是会要更加悲惨，愈是悲惨便会愈早地站出来。

但主创们还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鲁迅写祥林嫂，被父权君权和神权围剿压得喘不过气来，珍妮的困境如同祥林嫂一般，丈夫能被领主掠夺财产，于是也就可以掠夺她，动画中的她挑战了领主，但却并没有挑战丈夫，甚至她挑战领主的方式，以动画的表现形式而言，就是另找了一个更加强大的丈夫，这个恶魔丈夫不断地挑逗占有她，她得以背离原有相信的一切。在与领主的博弈当中，领主派珍妮原来的丈夫去荒野中找她，那是一段非常巧妙的对话。丈夫请求她回来，意图用领主允诺的种种好处利诱她交出药草的配方，用领主的神威和女人的弱小作注，又用虚幻的未来作证，这一切羸弱熟悉的话术让丈夫在臻于完美与自由的山林女神珍妮面前显得愚昧且可笑。珍妮最终到了领主面前，当被问到你想要什么作为奖赏时，珍妮说，我要这世间的一切，她从荒野的背后走到前台来，要正面地向领主宣战了。珍妮对领主的挑战是如此决绝，她与丈夫之间却依然友善，友好，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决裂，而丈夫对她的压迫并不比领主更加轻微。

另一个主创们实际没有深入女权话题的佐证是领主夫人的一段偷情剧情，这是一段分镜和情节都很美的演出。夫人因为喝了侍卫偷偷放进水杯里释放情欲的药水，她首次感受到了身体对快乐的需求，在短暂的一秒钟内，她冷硬的面庞也变得红润，像是从一尊威严的石像转化成了有情有欲的人类，在那一瞬，她招来了自己的侍卫，下一秒红润的颜色又倏地褪去。侍卫钻进她的被窝里，夫人的发丝第一次从严密的冠巾中散落下来，当她发出第一声呻吟，一柄剑从血色中闪现，她和侍卫都被领主杀死了。这场性事透露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疯狂，当两人首次尝试到人应有的普通快乐，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段情节从艺术角度来看动人又冷酷，然而用今天来看，这无论如何都是侍卫意图药奸夫人的罪行。

当然我不怀疑主创们在创作时的真诚，如前文这样的批评是不公平的，女人善妒在现今是一种不值得赞扬的桥段，然而在教导女人要宽驯服从的源氏物语里，敢于嫉妒的六条妃子反而是更加女权的角色。文艺作品随时代而动，在性禁忌严密酷刑的时代，很多女人有强奸幻想，这不失为对社会对失贞这一情境的解释权抢夺，即这样恐怖的事情也不过是女人的一种性幻想而已，性觉醒成为一种社会创痛的修复。自由引导人民，他们用雪白的乳房作注。

附笔：另一个发现，性爱宴会上的性爱狂乱奔放天马行空，体位多如繁星，但是貌似只有异性恋，也是时代所限的注脚之一。